心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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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带河南径琢光山,下注成湖,入夜后清潭镜澈,沙渚平静。湖底深逾十仞,沿岸建着齐齐整整的彩楼欢门,店面开阔,凌水而起,无一不人声喧沸。廊下则挑着同御街毫无二致的缯彩风灯,挂一串店招,华美绚烂,将候船的客人与车来人往的长街分隔。 “镜湖风浪平静,湾阔水深,乃旧日入京干道之一,前朝曾于此地设仓廪,如今便成了一处码头,逢年过节很是热闹。” 祁进随姬别情步行至湖岸,恰是街上游人未散,镜湖码头最繁忙时候。一辆辆乘兴而来的马车停至路边,绣帘半卷,红男绿女们纷纷步下香车,在丫鬟仆妇们的簇拥下走进酒楼,霎时满目馨香丽影,衣带如云。 “咱们要去宁王府所在的‘瀛洲’,仅此一条水路,湖上其余人家也经此进出。各家都有私用的船埠,河岸客店惯做这群贵客的生意。” 姬别情领着小道士进了一家门面最阔的正店,上二楼雅间坐定,等候王府的渡船靠岸。屋子里点了银霜炭,拦了一幅石插屏,地下铺鸭绿绒毯,临水一侧的粉墙凿空,设美人靠,垂着夹纱的盘花软帘,人在屋檐下即可尽揽镜湖景致,却不觉寒冷。 祁进侧坐美人靠,探出脑袋向下望去。今夜,数以千计的莲花灯荡在湖面上,水下倒影与两岸光影映现交织,辉辉耀耀。各家披灯挂彩的客船沿岸分列,宁王府的船埠自是当仁不让地位居正中,密排石柱,铁索相连,舶位也较别家宽敞不少。 看着眼前船来桨往的繁忙一幕,祁进未免好奇道:“宁王既是做王爷的人,阖家上下一定不少人口,那么多人从早到晚进进出出只靠摆渡,不会嫌麻烦么?为何不修桥?” 姬别情闻言一哂:“我劝过宁王殿下。他嫌恶人工雕琢的石桥匠气太过,会破坏此地芳洲翠渚的天然景致,有失风雅,便断然拒绝了。反正宁王自认不受皇帝待见,一年到头也难得入宫几次,坐几回船,倒不觉十分麻烦。” 祁进默了一霎。 王爷明示不喜欢造桥,住在镜湖的其他人又岂敢忤逆他的意愿?自然只得花大把大把的银子修建船埠、添置画舫,每天苦哈哈地跟着坐船。如此附庸风雅、靡费铺陈,难怪能和姬别情臭味相投,指不定也是个腹内草莽的花花纨绮…… 他心底有些许不满,下意识往眼前的男人身上一瞥,小声嘀咕:“膏腴子弟,不知所谓。” 姬别情耳朵尖,要听到他的声音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小道长,对宁王不满呀?” “不敢。官家的事,哪轮得到我一个道士多嘴。” “你可不是一般的道士,殿下。” 祁进不接他话茬,自顾自低头将束在腰间的绦带搓弄,闭口不语。 “仙子果然是仙子,面善心慈,见不得百姓受苦!你如今身在京城,若当真有意,老姬我无妨给你指条明路。”姬别情笑哼一声,歪着身子靠过来,“今晚,宣德楼下的戏台有教坊艺人演出,你那位舅公也会列席,与民同乐。你我二人即刻便动身前去,匿入人群,悄悄接近,趁守卫疏失时便是一刀……那御座明儿就能换你来坐,毕竟你也是——” 祁进慌忙掩了他嘴,环顾左右,见无人经过才放下心来:“嘴上就没个把门,这是能说笑的事?亏你还是凌雪阁的人,咱们这是在外面,不比纯阳,小心祸从口出。” “我有什么不敢?”姬别情的唇抵在掌心浅浅一啄,凝目望他,双眼灼灼如电光,“一见蠢物我便觉堵心憋屈,回回面圣对着那糟老头子,气都要喘不过来,一收到师父催我进宫的信恨不得直接烧掉……你就不一样,宫里头若有这样一个矜贵的小美人儿等候,就是天上下刀子哥哥也要打把铁伞去见你。最好时不时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听你多骂我几句,气得眼眶红红,然后把奏折狠狠地摔在哥哥脸上……” “骂你?” “打是亲骂是爱,美人骂我我爱听。” 听这厮越说越没谱儿,祁进无奈何推开他脸,在对方的衣襟上很是嫌弃地擦了擦手:“行了行了!这酒还没散呢,尽说些胡话。” “怎么是胡话,皇帝老儿姓祁,你不也姓祁?” “好好好,你没错,我自是信得过姬台首的本事——只是不耐烦朝廷里那些俗务而已,光想一想就作呕。”小道士有意顺着毛捋,似安抚一头大型犬般胡噜他脖颈,捏捏耳朵,“鉴于姬卿这一腔绵绵情意,来日我要真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重重地赏你。” 姬别情被他一句“姬卿”喊得通体舒泰,登时起了兴致:“赏我什么?” “你待我与众不同,我自是赏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殊荣——”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祁进抿了抿嘴,还是没忍住笑,“就留在我身边,做个捏肩捶背、端茶倒水的小黄门好啦,可以天天挨我骂。” “……” 姬别情一时语塞,磨了磨牙,只觉眼前的小东西一天天长大,在自己眼皮底下逐渐剥去温驯的外壳,内里何时竟变得这样灵慧狡黠,委实可恶。他索性伸出一双大手,径直抓了人按到膝上,恶狠狠地盯住:“做太监是吧?也好,咱家可得先cao练起来,给殿下捏肩捶背——这力道如何,腰上要不要也给您揉揉?” 被男人粗糙的指掌拿捏住要害部位,从后颈到腰间上下其手,又抓又挠,祁进登时痒兮兮地出声,笑扭着身子要逃。他怕痒,坐在男人腿上就够不着地,几乎是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左躲右闪,两只小脚直往姬别情腿上蹬着告饶。 “你别……欸欸,姬大哥,姬台首,姬大爷!我错了,你快停下……” 姬别情暂时住了手,怒目相视,威胁道:“说点我爱听的。” “我知道错了嘛!”生怕他反悔,祁进立马攥住他手腕,放软了嗓音。 “不够。” “你明知道我嘴拙老实,还偏偏捉弄不休,要听别的我可不会了。” “道长老实是真,嘴拙可未必吧?” 姬别情拿指节往他眉心一敲,面上要笑不笑。 祁进难得碰一鼻子灰,鼓了鼓劲,主动攥住对方衣襟拉近,讨好似的与他碰碰鼻尖。素来率性惯纵的小皇子难得服软,只睁着一对无辜的鹿眼看人,雾蒙蒙、潮润润,浑似个受了欺负的小姑娘,倒有几分寻常难得一见的娇怜味道。 姬别情就着这张乖巧地偎到自己肩头的小脸,细细端详几息,缓慢俯首,盖印似地在唇边印个吻。 目窕心与,如饮佳醪。 男人本就没有动气,依他看来,眼前之人满打满算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天真纯稚、适性任情,一切出格举止无非是试图吸引自己注意的小手段——他未免反省起来,进而有些懊恼,近些时候陪伴祁进的机会还是太少、太少,而乖孩子理应得到更多来自监管者的陪伴与教导。 这边厢二人耳鬓厮磨,柔情蜜意,正扭股儿糖似的在美人靠上黏作一处,喁喁私语,忽听得回廊上一阵细碎跫音渐近,并环佩珊珊。脚步在门外停下,门扉轻叩,旋即传来一段笑吟吟的清丽女声: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雪竺今夜四处找不见台首,不道您躲在这儿——” 祁进慌促抬头,不意竟有人大胆至此,立时整衣敛容从姬别情膝头站起,望门口看觑。 无人拦阻,名为雪竺的女子便径自推门,携香风绕过插屏,洋洋步入。来人丹凤眼、柳叶眉,鹅蛋脸面上薄敷一层清透白嫩的珍珠粉,眼尾淡扫胭脂,浓似虹云。乌发高梳着凌云髻,满插金光闪闪的七宝凤钗,身上套一件影金疏绣的直袖长衫,大大方方展示着湖绫抹胸裹不住的袅娜腰肢,下系一条泥金绉纱褶裙,一步一摇,整个儿明光四射,气势凌人。 雍容华贵的美人甫一登场,艳夺明霞,便衬得姬别情身边的小女冠又韶稚清泠几分。 浑身写满风尘妖冶的女人,不难猜出她从事的职业。祁进因着好奇多打量了对方几眼,心想世俗女子的美艳竟可招摇若此,辣浪如嘶嘶吐信的蛇妖一样,呲着寒光的牙,看起来随时会向男人不设防的脖颈咬下去,注入迷魂的毒。 这便是姬别情旧日姘识的烟花之一么? 雪竺无比自然地坐到姬别情身边,搂过他手臂,仰着脸娇嗔一句:“台首,还有什么话说?姐妹们听讲您上元夜有事来不了,个个伤心得掉眼泪,谁想您躲在这儿私会小情人呢。” 姬别情一见她,唇边便挂起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得来,来亲眼瞧瞧是哪家小狐狸施了法,将咱们台首的魂都勾走了……”她靠着姬别情,将视线稍稍偏转,就落到立驻一旁的祁进身上,似要剔肤见骨般将人从上至下地细细审视。 出门前,百相斋弟子为祁进精心妆饰,曾笑言“似殿下般标致,扮女儿极像样了”,祁进本担忧被旁人瞧出破绽,难免忐忑,此刻迎着另一名女子的审视,反倒镇静下来。他原非临场露怯的性子,兀自挺胸拔腰地站着,从裙底露出半只攒珠绣鞋,将身侧立,摆出平日里在纯阳宫中奉道持斋时那副目下无尘的傲劲儿,端的是清冷矜贵,仙姿玉立。 二美一坐一立,相对而望,恰如锦屏中一盆国色天香的牡丹,与玉台上一丛含苞未放的照水梅花。 雪竺凝注他良久,眼中似有化不开的繁杂思绪暗涌,却只是蔼然倩笑,抬手扶了扶头顶金钗,柔声道:“道什么汉苑王嫱、吴宫西施,meimei这娇小妩媚的身段脸蛋,真个是世间少比的美人胚子,想是神仙洞府里头摘下来的。都道‘雏凤清于老凤声’,真教我们这些老黄花眼红……meimei,你叫什么,今年芳龄几何?” 对方有心恭维,祁进因这亲热的褒扬红了脸,双手在身后绞紧,轻声回道:“过完年就满十四了。我叫……清清。” “清清,卿卿,真可爱。”雪竺不露痕迹地扫过身旁男人一眼,向眼前清纯可人的小娘子温柔地绽开了笑颜,“你姓什么?莳花亭的掌班娘子姓殷,我们那儿的姑娘便依例随‘殷’姓。你呢,是哪家院子的?” 祁进还是头回听说这花衢柳陌的规矩,自是惑然不解,求助地望向姬别情。 姬别情握着他腕子,拉到近身坐下,将滚热的手臂环上他腰肢:“她就随本座姓姬。小姑娘脸皮薄,说不得碰不得,你少作弄人家。” “哟,问两句就心疼,台首近来可是愈发偏心了。”雪竺将头一歪,满头簪钗叮铃,款款媚笑着,“爷,您上哪儿找来这么个小仙女儿,瞧着清清白白、我见犹怜的,不是玉带河上的孩子罢?” 姬别情摇了摇手指,望祁进一眼,神情中平添几分少年人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本座私藏的宝贝,不可说。” “呿,故弄玄虚!男人总是这样,无论是桃夭柳媚的娼妓,还是清雅端淑的闺秀,要他挑选,永远喜欢年轻漂亮的那一个。” 姬别情没听完就笑了,抬手往她脸上拍一拍:“你现在胆子可是肥了。” “哪敢在台首面前放肆……” 殷雪竺堪称是个千娇百媚的尤物,除却美貌,更难得于那一份揣度人心的机敏。见以花魁娘子的气焰压制花国后辈而不得,立时改换计策,以退为进,短短几句话明面上恭维了祁进,实则大大趋奉了姬别情,轻轻松松投得台首大人所好。目下一见话头接过,便立马勾动姬别情调笑,无形中冷落祁进,往他二人间横插了一脚。 祁进在姬别情怀里浑身僵硬地靠了会儿,如针刺股,坐立难安。耳边听他与妓女叽叽咕咕地调情,脸上早已艴然不悦,手上只顾把腕间的双龙抢宝金镯转着圈儿捏弄撒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在这儿也是妨碍两位谈事,倒不如先走一步。”终于烦躁到极点,他蓦地站起身,拨开男人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不露形色地狠狠拧了一把。 雪竺疑讶道:“时辰尚早,meimei怎的急着走?” 祁进瞧也不瞧他们两个,只别开一张比门外北风还要凛冽的脸,囫囵指了指楼下靠近的客船:“船来了。” 他没有从门外回廊上走,而是轻盈地跳上了临湖的椅靠,一回首,直对上姬别情的视线,目光幽幽。 “台首,美人夜来固然风雅,可也别误了正事!” 姬别情下意识伸手去拉,却教他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下了二楼。几盏荡在水上的莲花被足尖接连点过,涟漪轻泛,雁起凫落,轻飘飘地踏上宁王府的船头。 码头上不少候船的游人看到这一幕,纷纷鼓掌叫好。 “‘天外行云,掌中飞燕。月里嫦娥难比此,九天仙子怎如斯——’” 雪竺也伏在栏杆上看,由衷赞道,“是个好苗子,可惜已被您逐兔先得了。若是能送到我手下来管教,假以时日,定能蜕变为整个长安城都为之倾倒的尤物。” “本座从来不稀罕什么尤物,只想降服一只伶牙利爪的小宠物。”姬别情刚被祁进下劲拧了一把,痛麻了半条胳膊,眼下正暗暗抽气,“小东西手可真黑……” 雪竺掩唇一乐:“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年纪愈小,愈是天真顽野、敢爱敢恨,须得大人整副心思哄着,一刻不离地围着他才好。”她含笑将两手交叠,挨到姬别情手背上,口吻无限憧憬,“这些年我在长安见过的美人便如过江之鲫,可这样鲜活的孩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台首好福气,雪儿预祝您抱得美人归。” “本座自是势在必得。倒是你——”姬别情绷紧了面色,眉微皱着看她,“不招而至,可是有急事非得连夜赶来,搅人兴致?一晚上撒痴撒娇就没停过,难为清清一番好受,迟些还得爷亲自纡尊降贵去哄他。” “台首容禀!雪儿心急火燎地赶来,确有要事,不得不佯装拈酸寻隙,支走清清小娘子。”雪竺立时敛容,从椅上站起,压身告罪,“医馆派人来报,沈家已将沈公子接回邸宅养伤,沈学士大发雷霆,勒令他禁足,半个时辰前亲自向宁王府赶来,指名要见您——这宁王府,还去吗?” 姬别情托着只茶盏,在手心转了一转,笃定道:“去,怎么不去?这事终归是他一家子没理,就是闹上垂拱殿也得给个说法,本座去见他一面何妨?顺便,还要炫耀炫耀新收的美人。” 雪竺又从袖笼中掏出一支蜡封的竹筒呈上,低眉垂眼,将金粉巷里的近况絮絮道来:应酬来往的官员显贵,巷口出入的人口车马,门户中的些微异样,事无巨细,一一如实交代给对方知晓。 “……初十夜,礼部徐尚书与学生吏部张侍郎、都察院的王右都御史密议今上立储之事,只道朝会未开,端明殿裘学士又往宫里递了请立储君的折子,被圣上一顿痛骂——他们说,裘学士去年也上过同样的折子,惹得龙颜大怒,罚俸三月;可这一次,皇上仅仅是斥他几句,并未罚俸,也未将奏本狠狠掼到地上。” “糟老头子精得很,十个兄弟藩王杀得只剩一个meimei,成丁的儿子没一个成器,许是着慌了。”姬别情不急不缓启开蜡封,从竹筒中抽出一卷防水的信笺,“宫里的风向倒也不急,殷姑娘,说说别的人罢。” 雪竺装傻:“还有谁呀?” 姬别情抖一抖信纸,轻睃她一眼:“你今晚见过的人。” 好似一夜秋风吹尽满池的落花,妓子垂了双肩,面上有一瞬间的难堪:“雪竺的心思瞒不过您,何必多此一问?”于是低声将山石道人近来行踪细细说来,“……便是这些,除了有关他弟子的寥寥数语,今晚再没说别的了。” 见姬别情默然不语,似琢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杀机,雪竺心头一乱,登时涌上无数关于吴钩台、关于姬别情的骇人传闻。 “这行当规矩森严,妓子既为恩客解语,便决不可将他们的秘密诉诸外人;仙长是我的客,您明知道我对他……”她怕冷似的发起抖来,整张脸霎时惨淡无光。 岂知这边厢正因隐瞒情报惶悚不安,那边姬别情却没有在意她惊惧的面色,只顾思索另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偷偷带祁进下山的事,为何这么快就被吕老道发现?不应该啊! “本座不喜多嘴,只要你亲口承认,证明你的忠诚。”姬别情将信笺内容匆匆阅毕,大掌一收,以内力将菲薄的纸片捏作粉末,随手撒入湖中,“你还有一双弟妹……不惜为一个老道士开罪凌雪阁,就不怕丢了性命?” 打从成为姬别情的耳目那时起,雪竺的家人便已处在吴钩台的严密保护下——或者说,无处不在的监视中。像对待任何一个可笼络的对象那样,姬别情轻轻松松就抛出她无法拒绝的价码:取之不尽的金钱,花榜魁首的名利,冠以禁脔之名后无人敢染指于她的安全感……再约束以悬于他一人之手的性命。 今夜,杀手俯视她的冷漠眼神就如同他的嗓音一律,寒厉如刀剑。恍若实质的凉意逼至眼前,尽管他的双手仍随意地搭在椅靠上,雪竺却清楚地知道,他的刀已做好将她从上至下真正切开的打算。此刻孤悬天顶的月轮,只投一缕寒晖在她背上,一切又仿佛回到十四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雪夜——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月光在一个孤女的身上积作皑皑的雪,她被这轻薄而沉重的分量压得直不起腰,于是缓缓、缓缓地,在姬别情脚边伏下身去。 凌云髻上数枚凤钗斜坠,长长的七宝凤尾委地,琳琅不休。 “我既倾心于仙长,便一秉虔诚,无关他老少贫富、是贵是贱……台首若要雪儿一条小命,随时可以拿去。”廊灯暗弱的火光打亮了妓女颊边绸缎也似的垂发,一张年轻娇艳的脸,眼中含着凄然的媚色,在他腿间缓缓浮现,“但我知道,您不会的——因为我有弱点,而且足够机灵。整个金粉巷,没有比雪儿更适合台首的狗了。” 她整个儿自黑夜里浮出,将男人绣着金线玄豹的衣衫下摆撩起,凤眸半阖,脸颊暗示性地凑近,轻轻蹭了蹭。柔软、丰润的唇,镀着一层未褪的胭脂彩光,翕动间不断吐出温热潮湿的气息,隔着薄薄几层布料,不假思索地吻住了男人腿根蛰伏的巨物。 “台首……” “罢了,你起来。”姬别情不慌不忙拦住她手上动作,垂目下视,神色淡淡,“才说了你对他人有意,转头又来投怀送抱,当本座是什么色中饿鬼?” “雪儿不敢。”雪竺讪讪赔罪,顺从地在原地跪着。气氛稍稍缓和,方察觉背上竟出了一脊冷汗,黏住薄薄几片衣料。 姬别情饶有兴趣的手指就拈在她颈下,揉了揉,似抚爱一只受惊的兔子。然而嗓音里全无半点情意,只有一种近乎阴冷的平静。 “雪儿,你很好。本座是真心甚爱你,才会如此栽培你。” “雪儿承奉台首厚德,没齿难忘,余生自当为台首竭力尽诚,莫敢辜负……” “你我多年恩义,不必如此。起来说话。”男人单手虚虚一扶,示意她站起来,“本座另有一事问你。” 姬别情的思绪全教楼下泊着的那艘宁王府客船勾走了——也许还有船舱里躲着的人。他有些无由来的心火,没情没绪的,也正是这种恶劣的心劲儿耗尽了胸腔里本就有限的耐性。 “如你方才所见——小东西性子倔,遇事顶真,稍稍不合他心意就冲人甩脸子,骨头比刀还硬,啃起来硌牙……偏偏本座也真狠不下手待他。” 雪竺一愣,当即心领神会,试探问道:“台首要实在不好办,何妨将人送来莳花亭,让雪儿练练手?” “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爷,凌雪阁刑讯人犯您是祖宗,但论及调教雏儿的手段,还得看咱枇杷门巷里的内行。”雪竺原本心烦意乱着,但见姬别情已不复片刻前的凶芒,便终于笑起来,拨了拨耳畔一对赤足金的绮窗海棠坠子,颤晃不休,“小孩儿不比成人城府机心,甜头与训诫缺一不可,左右无外乎‘软硬兼施、攻心为上’。妓馆里新着马的雏妓寻死觅活不肯接客该如何?娼门最常用的法子便是打一顿,将人衣裳脱尽了,一丝不剩,吊到花厅屋梁上去——绳子兜胸绑住,单缚着两个大指头吊在梁上,离地三寸,仅容脚尖落地。小闺女光天化日之下赤身露体,挨一鞭转一圈,提鞭打个二三十下,绳子绞着胳臂手指,细皮嫩rou的又疼又羞,差不多就该哭嚎着服软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此法虽说简单省心,却是极不推崇的下下之策——皮囊乃妓子安身之本,戕损不得,万一下手没轻重打坏了,岂不白送牙婆几百两银?再者,有些小孩气性大、惯记仇,若因一顿毒打忌恨了掌班娘子,日后渐生怨阋,内宅失和,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姬别情颔首道;“诚然。此举有违人道,纵是本座见了亦心怀不忍。” “所以要我说,最彻底的训诲方式,莫过于攻心。俗世管教男人用三纲五常,管教女人用三从四德,管教娼妓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得推翻这个世界曾絷缧她的陈规,践踏她自我约束的法度——也就是尊严。一只倨傲清高的造物,势必以其贞洁而自矜自怜,须用情之食饵诱捕她、欲之罗网困缚她,待其泥足深陷,再一寸寸敲碎她玉雕的脊梁、雪砌的筋络,将最后能证其贞净的心从血rou里剥出,仅剩一具没有骨头、荏弱如初生婴孩的尸身……此后便可随心所欲,将这具墨鬓朱颜的艳尸剥个精光,用鞭子和糖教会她什么是尊卑,要她只能寄生于盛满珠宝的金奁中,或是四肢并用地爬出来,爬去男人胯下。” 雪竺娓娓详述,凌云髻上几支凤钗尾羽簌簌,颤栗着风情万种,“花门柳户,哪个起初不是白璧无瑕、金昭玉粹?一朝委落风尘,至多三个月,便乖乖学会了向男人承欢献媚,掩袖取容。” “只须如此?” “只须如此。一张白纸上要画什么内容,全凭画师笔墨,人情心术,台首当比雪儿更为洞察通彻。”雪竺将手抚了抚自己染得殷红的唇角,很为男人面上一瞬间的若有所思而得意,“猎人已抽离罗网,可猎物依旧活在里头,由你摆弄,自欺欺人,在余生中反复回想着你曾喂她食饵。她曾有过比你的刀剑还硬的骨头,却在落网时心甘情愿地被抽掉了,只为以更娇软的身段服侍你——情爱嘛,再聪明的人一沾上也变蠢,就为尝过那几滴甘甜的蜜,甘愿永囚樊笼。” 黑夜里,姬别情专注看她,挑了挑眉,又露出那副标志性的微有些邪肆的笑容。 “又婴孩又尸体,听上去倒像凌雪阁的严刑。可惜,清清不是你以为的弱质裙钗。” 雪竺并不违逆他,坐直身子,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清清小娘子乃山石道人高徒,自非泛泛之辈,我猜,台首心里其实早有打算——神女的娇纵非但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缺点,反倒是凡人亵渎染指时的情趣。” 她敏锐地探知到姬别情的隐秘心思,如愿以偿地在对方脸上见到了然的神色。廊下灯烛摇曳,照亮男人半边锋芒英锐的脸,高高的眉弓遮住那对亮如曜石的眼,从轻薄的阴影里托起一对修长剑眉,像极了大漠中的古树对着夜空支出凌厉的骨。 她太了解他了,强势、刚愎、富于侵略性,这样的男人怎会将视作禁脔的猎物共享?若他有意训练一只独属于自己的小宠,势必不愿将过程假手旁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