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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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祁进一直提防着她动手,只身往姬别情身前一挡,眼疾手快地掷出了提灯。只闻“扑”的一声闷响,迎面飞来的暗器深深没入竹骨,霎时灯芯炸裂、火花飞溅,支离破碎的纸灯腾地烧作熊熊一团火球,跌落在地。 燃烧了半盏茶工夫有余,灯笼只剩光秃秃一个骨架,姬别情用靴尖拨开余烬,一支被烟熏火烤得黢黑的匕首便从中滚落出来。 “你没事罢,有没有被那两人伤到?” 祁进一手揪住他衣带,左看看,右看看,素来镇静的一张小脸已因惊吓有些许苍白。 “他们还没那种本事。”姬别情摇摇头,看了会儿地上纸灯的残骸,神色平和,嘴边含着一丝怅然的笑,“只可惜了你的灯。都赖我,一会儿给你买更好的。” 见他不像负伤的样子,祁进才放下一半的心,颇为别扭地解释:“你把我藏在车里,我可不是有意出来的呀。只是那位凶巴巴的jiejie,讲话实在无礼,我一时没按捺住就……” “什么jiejie,你唤她姨娘还差不多——恨歌与我同龄,因幼时练武伤了身体,才会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祁进讶然,“咦”了一声:“既然同龄,要喊她姨娘,却哄我喊你大哥,你这人……心肠也太坏了。” 姬别情面不改色,只将他手一勾,泰然道:“男人越坏越吃香,等你再大些就懂了。” 两人手牵手走回车边,姬别情似是意识到什么,蓦地扶额暗骂了一句。他挑了一匹健壮的白马,利落地解开车套毂索,将它牵到祁进面前。 “咱们现下没有车夫了,后面的路可不好走——小道长,你先前骑过马不曾?” “我们要骑马去赴宴吗?” 望着面前的高头大马,祁进虽是有些发憷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掩不住跃跃欲试。 通身雪白的“照夜”,一身皮毛在月下泛着如玉的光晕,原是姬别情从西域带回的雄骏,膘肥肌健,桀骜难驯,一看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不易亲近。它盯着看了会儿自己身前的小人儿,很是高傲地抬起头,别到一边。 “……喂!” 祁进只觉自己被头畜生轻视了,又气又恼。姬别情皱眉往它脖颈上轻轻一拍,低声呵斥一句,照夜立即收敛了骄横相,低眉顺眼地垂下头,讨好也似地拱了拱祁进的手。 姬别情翻身上马,向他伸出手:“上来罢,小仙子,委屈你与凡人共骑一路。”见小道士穿着长裙,被裙摆绊了半天没踩住马镫,他索性俯身伸出两手来,掐住人腰肢往上一提,轻轻松松放上了马鞍。 “坐稳了。小身板瘦得跟画像似的,要摔下去就真成画中人了。” 祁进老老实实地在他怀中坐定,只觉背靠着的胸膛、环在身侧的胳臂又踏实又暖和,无一不教人心安。他瞧什么都新鲜,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还顺手揪了揪手边长长的鬃毛。 照夜被揪得有些疼了,也只小心翼翼地歪了歪头,不敢乱动,委委屈屈地撒腿跑了起来。 “我听说驯服一匹烈马并非易事,越好的马越是脾气大——方才你和它说什么了?” “我说,这个仙女是下凡来给爷做媳妇儿的,今晚好好表现,要是黄了就把它阉了,王御史家那匹小母马也甭想了,咱哥俩两条光棍谁也别好过。” “……” 从青云中浮起一轮白玉盘,泼下树树清冷的银月光,他们在树下徐行,枝叶遮蔽在头顶,便仿佛行走于荇草丛生的幽暗海底。待出了夜林,回到灯火通明的官道上,便不由得有一种重返人间之感。 上元节的重头戏在于入夜后的灯会,民间讲究十四上灯,十八落灯,城中官家的灯山与商户宫观的灯棚早在初七便已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就连城外前往南湖的官道上,也为结伴出行的游人们沿途安置了夜灯,竹竿上束着各色鲜花锦缎,高高挑起防风的纸扎灯球,悬于半空,远望竞与明月争辉。 元夕不设宵禁,两侧灯架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挂了亥牌,正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之际,车马在路中双向并行,灯下挨挤着进城的货郎与夜游的人群,摩肩接踵,歌乐喧沸。 路上虽堵,两人共乘一骑,笑语喁喁,倒也不觉无趣。祁进贪看路边琳琅满目的货摊,小脑袋转过来转过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还要走多久?” “大概还有半里路,到镜湖码头。人太多,马不好走。”姬别情控着缰绳,几次三番避开不小心挤到马头前方的行人,颇有些无奈。 “路既不远,咱们不妨下马步行罢?”祁进眼巴巴地望他,“这么热闹,我从来没见过呢。” 于是姬别情无视了照夜的抗议,将它寄存在官驿,两人一道下马步行。 不少商贩已误了进城的时机,索性就地架起彩色帐幔,支起露天棚屋开摊叫卖。从常见的饮食茶果、书籍图画、动使器皿,到新奇的珍禽异兽、烧炼药方、沙书地谜,乃至各地赶来杂戏班子也如斗法般摆下场面,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嘈嘈乐声绵延十余里。他们也像一对普通的游人,随着人群向前,看龟兹艺人吐火吞剑、踏索上竿,大宛马商牵着几匹良马与客人讨价还价,铃鼓声响,路边两个卷发赤足的天竺舞娘开始在铺着花瓣的锦毯上翩翩起舞。 祁进正看得入迷,蓦地从半空中飞落一件物事,不偏不倚落到他怀中,低头一看,原是只鲜花扎成的彩球,银铃坠角,琳琳琅琅。隔壁竹棚里正在表演歌舞杂耍,满身网结与铜铃的罗里青年抱着柳笛,倒骑一匹浑身黝黑的骆驼,笑呵呵地在他面前停下,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问了声好。 “是你的吗?” 祁进笑着将彩球递回,不及防被骆驼上的青年拽住手腕,拉近距离,俯身往他手背上落了一吻。 “现在是赠予您的礼物了,美丽的小姐。” 也不知是谁带起的头,围观百姓乍时响起一阵热烈的口哨声喝彩声,纷纷鼓掌叫好。祁进呆呆地矗在原地,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捧着花球扔也不是谢也不是,直到姬别情黑着脸将他拉出人群。 “你生气啦?” “没有。”姬别情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正是先前在雪竹林被拿去的那一条,替他抹了抹手背,口吻沉静,“殿下千金娇躯,以后少搭理这些三教九流之人。” “你就是生气了,还摆脸色给我看!”祁进勾着花球上的丝绳玩,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叮咚作响,“他以为我是女孩子呢。” “女孩子也不行。要是喜欢这玩意儿,回头我给你买十个。” “又不能吃,我要那么多作甚……欸,你这人也太霸道了。”趁走到一棵石榴树下,光亮恰好被繁茂枝叶遮挡,四顾无人,祁进赶紧将人拽到树后,踮起脚,在他颊边浅啄一下,“好啦,别气了。我也亲亲你。” 姬别情微弯了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面上不动声色,似仍在回味这个短暂的吻。须臾,他把手指往唇上压了一压:“要亲这里。” “不要!” “要的。” 祁进红着脸想跑,却被姬别情一下子扣住了手,揽腰锁进怀里,走脱不得,大有不亲就不撒手的耍赖模样。几步之遥的街上人来人往,他们在树后暗处躲着,随时可能被靠近的人发现。 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他只得舒臂去勾情郎脖颈,递上自己柔柔的唇吻,小心翼翼地将它安放到该去的地方。 镜湖,宁王府。 玉带河出了京城,在琢光山下滂溢为泊,水阔数里,波平如镜,时人呼之镜湖。镜湖水深处不可见底,水浅处则有沙洲十,其上遍布苇草绿茵并鸟兽花木之属,四季景物各异,皆天地造化之所钟,非人力所能为,遂以东方朔所言海内十洲一一名之。今上第三子,素来以任诞简傲、魏晋风流自居的宁王便建府于“瀛洲”一隅,闹中取静,周遭亦不乏显贵富豪慕名而来,筑室别居,效仿宁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雅意。 今夜镜湖上泊满各家画舫,浮着百盏锦鲤莲灯,华灯宝炬,月色花光,映得整个湖面直如真正的海外仙洲一般。瀛洲至聚窟洲之间夹着浅浅一顷碧波,名五芝玄涧,宁王府着工匠凌空架起竹木长桥一座,饰以彩绸华灯,延请金粉巷的校书女乐们吹笙鼓瑟其上,远望恍若长虹卧于银河,素女出入云中。 一片碎雪吹至湖中,绕过亭台轩榭,落上一间最为奢阔富丽的临水小阁,很快就被窗扇中散佚出的暖意融化了。屋檐上盖了仿古防潮的棕层,毡毯将寒意严严实实地拒之门外,室内高吊起一排瑞兽暖铜炉,宁王祁照垣只披一件杭罗直裰踞坐,正同二三友人欣赏锦毯上一支胡旋舞。 长案上酒菜蔬果备至,耳畔乐声飘渺,另有两位貌美的小龙阳侍坐在侧,发髻半散,脂柔粉腻,陪他昵声说着悄悄话。美酒美食美景美人,本应是一桩惬意雅事,今夜却教他有些坐立不安。 “姬别情还没来?” 在第六次得到下人否定的答复后,祁照垣终于焦灼起来。昨夜里他们哥几个照旧到了阆风院住局,各贯钱二三千,被酒战酣,就数姬别情输得精光,吹牛说今儿要去西王母处拜访瑶池仙子,请她下凡来给兄弟开开眼——这厮迟迟未至,不会是被天兵天将捉去了罢? 这边厢胡乱忖着,心里头便按捺不住躁性,愈发烦闷不已——难得元夕佳节,他约了意气相投的好友在此饮酒作乐,偏生接到沈老古板投帖拜访,说是有事要登门当面同姬别情磋商,实在烦人!一会儿等姬别情过来,得教他想点阴损法子,把碍眼的家伙快点赶走才行…… 与此同时,一艘小船泊近了宁王府的落客码头。 码头上垂首待命的小珰趋步上前,躬身行礼:“沈师父可算来了!王爷晚间听说您要来,特意派咱家在此处侯着呢。” 从船上下来一位穿淡黄绫圆领襕袍的中年男子,将近天命年纪,一张清瘦容长脸,乌发在头顶梳得一丝不乱,颏下一部黑须修理得整整齐齐。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年轻时必是位风雅俊彦的美男子,便是如今面目半老,也有着年轻后生远不能及的优雅沉稳。 依本朝旧制,凡宗室子弟年满六岁,宫中便会指派公卿大臣中睿智博学者为其座师,开蒙讲学,传道授业,待成年后又为僚属。面前这位风度翩翩的雅士,便是如今宁王府上西席,翰林待诏,沈隽彦。 沈隽彦受了一礼,有些心不在焉地往门前一望:“凌雪阁那位今晚没来?” “其他几位贵客都齐全,只那位爷还没到,许是路上耽搁了,主子也催我们去探过好几次……”小珰恭恭敬敬地往里迎,忽欣然道,“哟,这不是巧了——您看那边谁来了?” 沈隽彦回首望去,灯影连缀的湖面上,远远荡来一叶小舟,两名青衫佳人手执长桨,缓缓划水而来。檐下一左一右挑着两盏薄绫贴金珠络灯,梅花窗罩着雨过天青色丝绡,朦胧雅致,既可教船中人安坐舱室里赏景,又不致让外人窥见船里风光。 小船靠岸,门帘掀动,跳下一个华服金冠的青年男子,腰间悬一对御赐金柄仪刀,额前标志性的一绺红发——姬别情。他下了船,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沈隽彦,而是转身一脚踏回船舷上,掀起锦帘,似是还等着什么人。 于是船身微震,风铎珰琅,船舱里响起低低一声惊呼。有人跌跤,又起身,传来泠泠淙淙的珠玉触撞之音。 “啊哟,这船坐得人头脑发晕,心慌意乱……” 年轻的妓子一手拎着裙摆,从帷帐后探出身来,耳畔累丝梅花珠坠轻摇,失措如林中惊鹿。 “坐个船就腿软了?娇气,哥哥抱你下来。” 她慌促促丢开了手里的花球,舒展一双藕节也似的玉臂,紧紧搭住情郎臂膀;男人宽肩阔背,身量魁伟,与怀中才及他胸口高的娇稚少女一比,是野豹与羔羊。 沈隽彦不经意间看清雏妓的脸,霎时如雷殛般呆立当场,目怔舌结。他忘了眨眼,近乎痴傻地盯住了月下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纵然有日遗忘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忘记的丽容,目窕心与,含情转眸。 那是谁? 他在半生坎坷的跨度里,曾经两次得到又两次失去了自己的恋人,而那个女人却始终在记忆中鲜明着——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他一遍遍重温,鼻端能嗅到宣和四年琼林宴上她沾染着花香的诗笺,唇间接着宣和六年他外放为官她许嫁他人时落下的眼泪,脖颈承着宣和十七年重逢续缘之夜她香柔滑腻的臂弯,随后在次年被刀与剑,还有长安至华山的五百里山路,一寸寸地撕裂、分别。他从意气风发的新科探花熬成隐忍持重的阁臣,眼睁睁看着她从无忧无虑的摽梅少女长成愁眉深锁的深闺妇人,十五年,而他们只拥有过彼此生命中短暂的三年时间。 “熠儿……” 上天既将他的少女从他身边躐取,何苦又在今夜,将另一件巧夺天工的仿作送到他面前。 姬别情携美人登岸,见沈隽彦在此,十分意外,上前客套寒暄了几句。 “清清,过来见沈学士。” 小佳人礼数周到,敛衽一福,右手挽在姬别情臂间,左手牵一盏带小木轮的兔子灯,因着沈隽彦径直抛来的探究视线,颇为好奇地多瞧了这个将至暮年的男人一眼。清澈干净,一尘不染,好似西王母阶前的神女刚刚步出昆仑神山中的宫阙。 你是谁? 就在这孩子气的一眼里,沈隽彦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为内心一闪而过的嫉恨与欲望深深地羞惭下去。湖面被风灯照亮,清晰地映出在场数人的倒影,一壁是颜丹鬓绿、韶颜稚齿,一壁是满头华发、眼角蛛纹,他被恶狠狠地刺痛了眼睛,不敢再看。 仿如时光漫随流水倒流,挟裹着他一退再退。于是那些误以为早早忘却的往事,于识海中尘灰复扫,再度栩栩如生地鲜活起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