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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96-397)

    2019年12月20日

    第三百九十六章·彩凤青鸾双伴客

    一声清脆怒喝,少女纵跃而起,袅娜身姿如蝴蝶般在空中飞舞,清光熠熠的长剑瞬间划出十余朵雪亮剑花,向丁寿身上罩来。

    华山玉女剑法招式繁复,变幻奇妙,若至大成的确不好对付,可此女的修为造诣离那一步显然还差得远,论起来怕是在丁二身下香消玉殒的黄人瑛功力都比她深些。

    丁寿不慌不忙,以足为轴,偌大身子前仆后仰,左摇右晃,将女子剑招悉数躲过,脚下半步都未曾移动。

    “这位姑娘,你我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且停手容在下解释。”闪避之际,丁寿还有暇不紧不慢地说闲话。

    “谁与你这yin贼有误会,快快受死。”

    丁寿愈是从容不迫,少女心中愈加恼怒,剑势一剑紧似一剑,不把眼前人戳个对穿,绝不停手。

    纵然再不上心,丁寿也感到这对活宝与刘家关系匪浅,再由她闹下去,若是不小心伤了她没法向刘瑾交代;万一不小心被她伤了,二爷更没法对自己交代,当下也不废话,瞅准来势,甩袖轻拂,裹住长剑,向后一扯。

    少女只觉凭空一股大力,长剑顿时脱手,身子拿桩不住,向前踉跄数步,撞进了丁寿怀中。

    “姑娘,小心了。”丁寿扶稳少女,笑吟吟将长剑倒递回去,“得罪。”

    丁寿手下留了分寸,本意想让这小妮子知难而退,不料女子羞恼更甚,抢过兵刃,反手又是一剑挥出。

    “贼子,受死。”

    这一剑轻灵转折,剑光虚实不定,与华山剑法风格迥异,丁寿猝不及防,险些吃了大亏,匆忙间吸气缩腹,身形瞬间斜移半尺,才堪堪避过。

    “臭丫头,找打。”恼羞成怒的丁寿踏步倏进,施展天魔迷踪步直入中宫。

    少女眼前一花,丁寿已贴近面前,一只手紧锁住她肩头琵琶骨,顿时半身酸软,再也提不起剑来。

    “yin贼,快松手。”少女嘴上兀自不休。

    “你再敢骂一句,信不信我抽你。”丁寿恶语威胁。

    “恶贼,yin贼,采花贼,有本事你杀了我!”

    又快又脆的一串痛骂立即喷了丁寿一脸,让被瞬间打脸的丁二觉得如果不赏这丫头几耳光都对不起自己。

    “青鸾,不得对客人无礼!”一名脸如莲萼,皓齿明眸的娇媚少女捧着一个乌漆托盘,俏立在刘家大宅门前。

    “什么客人?!姐,你不晓得,这小子是个无耻yin贼,快喊人来拿他。”持剑少女急得跺脚。

    “yin贼?”少女捧着托盘,上下打量了一番丁寿,迟疑道:“足下可是姓丁?”

    “正是。”丁寿吸吸鼻子,垂涎地往姑娘托盘上盛的面碗里瞅了一眼,“这面好香啊!”

    “寒门敝户,唯有粗茶淡饭飨客,还望大人不嫌菜饭粗粝。”女子道了个万福说道。

    “姑娘客气,在下许久未吃到如此美味了。”丁寿哈哈笑道。

    “姐,你怎么还和这恶贼聊起来了?!”少女晓得自己jiejie性格温婉,担心她受坏人蛊惑,急声提醒,“这恶徒刚刚还掠走了一个无辜女子……”

    “彩凤jiejie这件衣服小妹穿得合体,谢过jiejie了。”宋巧姣恰逢其时地出现在了门前。

    丁寿松开持剑少女,向宋巧姣处一扬下巴,“姑娘说我掳掠的无辜女子可是指的这位?”

    少女错愕地左右看看丁寿与宋巧姣,再瞧自家jiejie嗔怪的神情,猛然扭头,向正蹑手蹑脚准备开溜的少年大喝一声,“刘二汉!!”

    ***

    刘宅大堂。

    ‘啪’,刘景祥的二女儿刘青鸾将宝剑向案几上重重一拍,气哼哼地坐在了椅子上。

    jiejie刘彩凤不满地侧身嗔视,感受到jiejie责怪眼神的刘青鸾不敢发作,只得扭头瞪视坐在她下首的弟弟刘二汉。

    被二姐刀子般眼神盯得心虚的刘二汉,捂着脸颊上五道纤细的指痕,委屈得眼角噙泪,低头盯着自己足尖不言不语。

    酒足饭饱的丁寿看着这仨活宝心中好笑,这三个瞧着年岁都不大,刘景祥一把年纪,还能不断开枝散叶,二爷由衷佩服老爷子宝刀未老。

    “刘老伯,晚辈此次前来有两件事,一是给您送锦衣卫百户的腰牌和告身文书……”刘瑾的兄长刘景祥目前只是一个挂名锦衣卫的舍人身份,联想自己出仕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丁寿对这老太监的知遇之情颇有几分感怀。

    “二么,刘公公想请您一家移居京师,共聚天伦。”

    “不去不去,”刘景祥连连摆手,“额与兄弟说过多少回了,人离乡贱,我在这里过得挺好,去京城做啥。”

    “刘公公服侍圣上,抽身不便,想回乡一次叙叙手足情分殊为不易,只得劳动您老大驾了。”丁寿温言相劝,也不忘诉苦,“晚辈千里奔波不易,求您老莫要让在下徒劳而返。”

    “可额这一大家子搬起来费事,到京城安顿也麻烦得很。”刘景祥愁眉苦脸,“越搬家越穷,来来回回折腾个什么。”。

    “爹,不说二叔一片苦心,咱也不能驳了丁大人的面子,毕竟您还在他衙门供职,这上官可得罪不起呀。”刘彩凤嫣然笑道。

    女儿打趣的话逗得刘景祥噗嗤一笑,丁寿也冲她颔首致谢,继续道:“打点行装不急于一时,在下因宋姑娘的案子还要往凤翔府一行,时间尽够了,至于京城安顿么,您老更不用cao心,刘公公不但准备好了宅子,还在国子监为二汉补了个缺。”

    “什么?到京城还要读书?我不去!”一直装死的刘二汉闻言蹦了起来。

    “爹和大姐说去了,你敢不去!”

    刘青鸾一拍桌案,震得几上茶碗乱颤,同样吓得刘二汉心惊胆战,哼哼唧唧地又坐了回去。

    “青鸾,别老欺负你弟弟。”刘景祥蹙着额头,对着女儿埋怨不停,“整日动刀动枪的,没个女子样,手下也没个轻重,看把你弟弟打得!将来哪家敢讨你做婆姨!”

    “谁稀罕!我不嫁!”拾起宝剑,刘青鸾闷头冲了出去。

    刘彩凤追赶不及,只好敛衽向丁寿施礼,“舍妹性子莽撞,有得罪大人处,还请海涵。”

    “无妨,青鸾姑娘也是率性之人,但不知她的武艺师从何处?”

    “这丫头从小好动,喜欢刀枪棍棒,跟着家里护院练几手庄稼把式,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大约两年前吧,华山派段掌门路过此地,说这妮子什么根骨不凡之类的,愿收她为入室弟子,二丫头美得都要上了天,额想着华山派大名在外,离家里也算近便,便应了她。”

    刘景祥嘬着牙花子,颇有点悔不当初的意思,“两年多下来,怂娃能耐长了多少不知道,脾气却是见长,成天嚷着要出去行侠仗义,吵得人脑壳疼。”

    刘景祥叹着气连连摇头,他老来添丁,对三个孩子溺爱有加,有什么要求都不忍拒绝,可还是庄稼人的本分思想,女娃就该在家里嫁汉生娃,胡乱在外浪荡些什么。

    华山派?不可能!丁寿自问对结了梁子的华山剑法还算了解一二,刘青鸾最后那一剑虚实相参,奇胜并用,绝非华山派的路数,这小妮子武功来历定有隐情……

    ***

    刘宅后院,一株二人合抱的桂花树下,刘青鸾杂乱无章地挥动宝剑,一时间叶落如雨,落英缤纷。

    “二姐,那树又没招你,拿它撒什么气!”刘二汉倚着月亮门,看得直皱眉。

    “闭嘴!”

    刘青鸾一声娇叱,吓得刘二汉浑身一哆嗦。

    “要不是你搬弄是非,我会出那么大的丑!”

    “我不是在庙里等你等得无聊,想和那小娘子逗笑解个闷么,谁想平白无故被打了一顿,心中气不过,才想找你出头!”刘二汉不服气地回嘴。

    “你平日总说要做什么除暴安良的侠女,我便顺嘴编了一个由头,谁想那小子那么厉害,哼,亏你还说什么武艺大成,天下少有敌手……”

    “啪!”一声脆响。

    刘二汉捂着另一半迅速肿起的脸颊,带着哭腔喊道:“你又打我?!我告诉爹去!”

    “尽管去,看爹能把我怎么样!告诉你,今天的事你说一次我打你一次,若听到旁人说一次,还打你一次,只多不少!”刘青鸾瞪着大眼睛威胁道。

    “你……你打不过别人,找亲弟弟出气,你有本事找那姓丁的去啊!!”刘二汉双手提防地捂着两边脸颊,近乎跳脚吼道。

    “找就找,他还不是差点中了我一剑!我要是有机会再多用几招,定能打败了他。”刘二姑娘信心满满。

    “那你得快咯,这帮锦衣卫明日就启程去郿县。”刘二汉不忘心中念叨一句:那漂亮的宋家小娘子也要走啦。

    ***

    翌日一早,锦衣卫人马行装打点已毕。

    丁寿走到马车厢轿前,轻敲壁板,一张芙蓉粉面隔窗探出。

    “便要启程,宋姑娘身子可行?”

    “谢大人关心,一切安好。”宋巧姣颔首应道。

    透过娇靥与车窗的缝隙,丁寿对车厢内多出的二人干笑道:“二位姑娘可想好了?这一路颠簸辛苦大可不必。”

    “累大人记挂,只是妾身与巧姣妹子一见如故,闻她有讼在身,实是难以安坐。”刘彩凤握紧宋巧姣柔荑,宽慰一笑,“此去纵无法尽力,也是尽一片心意。”

    “我是为保护jiejie才去的。”刘青鸾直接送了个白眼。

    得,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们愿意一路吃土,二爷怕个什么!丁寿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启程!”

    注:1、刘二汉在里记载是侄孙,里记载是侄男,这里就作侄子写了。

    2、为了行文方便,没用‘达’、‘二达’这些方言来称呼父亲和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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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七章·谬语妄言三对案

    凤翔府郿县县城。

    鼓楼大街上店铺林立,人烟辏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街边不起眼的一处狭窄脏乱的小巷内,一道临街柴扉突然打开,一个身高体壮,满脸横rou的大汉走了出来。

    时已深秋,朔风正紧,大汉衣衫不整,半敞着怀,露出黑黝黝的胸肌和寸许长的护胸毛,更衬得相貌凶恶,不似善类。

    一名头发散乱的女子紧随其后奔了出来,白灰充当的水粉扑簌簌往下落,看不出具体年纪长相,一件水绿色的绉纱衫儿纽扣散乱,露出大半杏红抹胸,女子也顾不得掩襟,死命扯住大汉,破口大骂个不停。

    “杀千刀的短命鬼,折腾老娘半宿,才给这么几文钱,想白嫖不成!”

    大汉向前走了两步,不耐女子拖拽,怒骂道:“千人睡万人骑的臭娘们,也不看你那模样,刘爷给钱已是赏你脸了,还纠缠个鸟。”

    甩手一推,女子一个趔趄,撕破了半截褂子倒在地上,人也不起,顺势坐地抢呼,声音凄厉。

    “可了不得啦,嫖完不给钱,竟还有人算计我做皮rou生意的,我好命苦啊!”

    顿时三五个地痞闲汉从小巷阴影中窜了出来,嘿嘿坏笑不停,“怎么着爷们,想霸王嫖?可找错了地方。”

    看前后将自己围拢的几个泼皮,大汉毫无惧色,“你们想要怎样?”

    “不怎样,乖乖给人家姑娘钱,七尺高的汉子,别做不爷们的事。”前面的一个泼皮抱着胳膊阴笑。

    “刘爷要是不给呢?”

    “不给?嘿嘿,哥几个把你大筋挑了。”后面的一个混混掏出一把解腕尖刀,阴恻恻道。

    “谁挑谁还不一定呐!”大汉目露凶光,浑然不惧。

    片刻工夫,几个泼皮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大汉撇嘴冷笑,对膀子上几个淌血的伤口毫不在意,适才还大呼小叫的妓女早吓得闭住了嘴巴,惊恐地看着大汉。

    “凭你们几块料,还想为难刘爷,下次再撞到老子手里,把你们当猪给劁了!”大汉往地上狠狠唾了一口吐沫,抬腿就走。

    还未出巷子,几个手拿锁链铁尺的衙差便堵住了去路,领头一个汉子曲发卷须、钩鼻如鹰,上下打量他一番,官腔十足道:“将刘彪拿下。”

    ***

    郿县县衙。

    知县李镒站在堂下,小心翼翼地望着公案后翻看案卷的当朝缇帅。

    “李知县,依照案宗来看,这杀人凶器并未寻获。”丁寿蹙着眉头,不紧不慢道。

    “回大人,据傅鹏招供,他杀人之后将凶器随手丢入沟渠,下官多次遣人寻觅,劳而无功,想来是被人拾去。”李镒恭恭敬敬回禀。

    “屈打成招吧?”丁寿嗤笑。

    李镒身子弯得更低,讷讷不言。

    “缇帅,媒婆刘氏为人证,孙玉娇之绣花鞋为物证,两证俱全,傅鹏皆矢口否认,若不施以刑罚,如何让这jian诈之徒吐出实情。”按察使曲锐接口道。

    “臬宪所言甚是,朝廷自有法度,刑罚可为酷吏张目,亦可为良吏辅弼,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还望缇帅明察。”陕西布政使安惟学出声附和。

    这案子上达天听,身为陕西一省藩臬二宪,两人也不能安坐西安听信,交待下手边公务,便马不停蹄赶来郿县,没想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二人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案子原告和主审却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盼到了正主,还多出了刘家的两个丫头。

    大点的还好,温柔娴雅,容止端丽,安惟学和曲锐还慨叹刘太监家教有方,可等接触了刘家二丫头,二位才算理解了什么叫刁蛮任性不讲理,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总能挑出错来,偏偏还让人发作不得。

    当今的大明天下,如果说有什么人不能得罪,肯定是姓朱的和姓刘的,硬要从二者中选一个的话,大家会自动过滤掉前者,两位大人为官都是能吏,可也不是没事想试试头铁的二愣子,惹不起总躲得起,如今老二位只想快些了结案子,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实话说,丁二爷的心情并不比安、曲二人好多少,刘青鸾那丫头一路给自己甩脸色,要不是有刘彩凤镇着,那娘们早就飞上天去和太阳肩并肩了,若非顾忌到刘瑾,丁寿一度动了送那小娘皮去和华山那三位同门会面的心思。

    被刘青鸾折磨得焦头烂额也就罢了,郿县审案也称不上一帆风顺,知县李镒倒还算配合,实际上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锦衣卫陕西千户于永早就坐镇此地,只等上峰到来开审。

    一堂传讯,疑犯傅鹏,一个病恹恹的白面书生,年纪不大,苍白虚弱,长得还没二爷阳刚呢,丁点儿看不出祖上世袭指挥的尚武之风;孙家庄孙寡妇之女孙玉娇,年方二八,小家碧玉,虽无十分容貌,也有些动人颜色,吸引了丁二的大部分目光;媒婆刘氏,小眼珠黄板牙,一把年纪还涂脂抹粉的,丁寿一眼也懒得多瞧。

    三头对证,一股脑儿全都喊冤,傅鹏当然喊得最惨,只说街上游玩,无心失落玉镯一只,反被刘彪当街用绣鞋勒索,案发后上了公堂,太爷一口咬定是他因jian杀人,他心中害怕,又受不过刑,无奈认罪,求堂上几位老爷昭雪冤枉;孙玉娇则哭哭啼啼,孤女寡母养鸡为生,与傅鹏买鸡邂逅,玉镯定情,谁料夜晚舅父舅母二人借宿丧命,县令断定是她夜会jian夫,jian情撞破暴起杀人,锁拿入监,实在有天大冤情;刘媒婆哭得满脸全花,她那日偷见傅鹏与孙玉娇拿着玉镯勾勾搭搭,便想借机赚些喜钱,自告奋勇兜揽生意,讨去一只绣鞋作为信物,却被那不孝子刘彪拿去向傅鹏讨赏,起了争执,坏了她的生意,事后她将绣鞋给了傅鹏,那边也无回话,想来心中芥蒂,怎料莫名其妙便惹了官司,真是冤比窦娥,苍天无眼。

    三人各执一词,大同小异,凶案现场所遗绣鞋是孙玉娇的没跑儿,傅鹏一口咬定他是无心失落玉镯,那绣鞋只在刘彪手中见过一次,其他一概不知,将自己摘个干净,一旁的孙玉娇委屈得泪眼桃腮,哭声更悲,刘媒婆干脆一口浓痰喷到了小傅鹏脸上。

    “老娘在篱笆墙外看得真真的,人家姑娘都回了屋子,你在那懒着不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镯放在门前,悄悄躲在树后,等人姑娘出来拾起玉镯又突然蹦出来,两个人拉拉扯扯,欲拒还迎,连人家小手都摸了,现在充什么正经!”

    刘媒婆骂得直白,孙玉娇羞愧难当,螓首垂胸不敢看人,傅鹏则面红耳赤,只说请大人做主。

    傅鹏想要落个一身清白,曲锐和安惟学却不是省油的灯,这个问傅鹏家中并无女眷,怎会有女子玉镯在身;那个说你守孝未满,上街游玩怎会进入孙寡妇鸡舍,那玉镯又能恰好遗落在妇人家院内,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傅鹏哑口无言。

    其实丁寿都不用多想,自己的荷包里就有一堆女子挂饰,这傅鹏估计也是和二爷存的一个心思,随身带着不少哄女子开心的物件,果然在连番催问之下,这小子终于撂了,他见孙玉娇年轻貌美,便想与之亲近,借买鸡之便故失玉镯,方便日后来往,不想屠夫刘彪却拿着一只绣鞋说是孙玉娇之物,向他讹要喜酒钱,傅鹏一来不知真假,二来不想一件风月事弄得满城风雨,当场严拒,二人争执幸得地保刘公道劝散,至于那绣鞋傅鹏咬死了再未见过,更没有刘媒婆登门说亲一事。

    不说你小子与宋巧姣有婚约在身,单凭父丧期间拈花惹草,在以仁孝治国的大明朝便是大罪一桩,何况你小子还没有死扛到底的硬气,几棍子下去什么都往身上揽,别说这几个文官,二爷都恨不得揍你一顿解气了。

    面对烂泥扶不上墙的傅鹏,丁寿只得先让那三人下去,与安惟学等人商讨案情,话头往口供不实上带,李镒不敢辩驳,那二位却有理有据,丁寿一时也没办法,恰好去传讯人证的锦衣卫回来奏事。

    “启禀卫帅,刘彪拿到。”锦衣卫陕西千户于永堂下禀告。

    “带上来吧。”一脑门子官司的丁寿有气无力说道。

    伤口流血,眼眶乌青的刘彪提上大堂,便噗通跪倒,口称老爷。

    “这怎么意思?还敢拒捕不成?”丁寿纳闷。

    于永急忙上前,低声回禀,丁寿点点头,“刘彪,据傅鹏所说,你曾用绣鞋讹诈于他,可是实情?”

    “回老爷话,此事不假。”

    “后来呢?”

    “小人老娘为傅鹏与那孙玉娇说合好事,他既能得美人便该与我些酒钱,怎料那厮看我不起,我便与他在街上起了争执,后有乡约刘公道劝解,便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绣鞋呢?”丁寿又问。

    “讨酒钱不成,就还了老娘,再后不见,想来是我那做媒的母亲将那绣鞋给了傅家小子。”

    “缇帅,这倒与刘氏证词相符。”安惟学道。

    刘彪血胡淋剌的模样看得丁寿直皱眉头,连连挥手,“带他下去敷药裹伤。”

    “谢大人。”刘彪咚咚磕了几个头,退了下去。

    最后一个证人是地保刘公道,四十开外年纪,身材短小,两撇稀疏胡须,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透着精明市侩。

    “小人刘公道叩见几位大老爷。”

    “刘公道,你可识得这只绣鞋?”丁寿命人将案发现场发现的绣鞋递给刘公道验看。

    “回老爷,小人见过,那日县中屠夫刘彪曾拿着这只绣鞋与傅鹏大官人起了争执,小人身为乡约,不能坐视不管,便上前解劝,警告刘彪不要惹是生非,胡乱纠缠官人。”

    “那刘彪可曾听劝?”丁寿问。

    “小人在地方还有几分脸面,那刘彪一个靠替人杀猪为生的破落户,岂敢生事。”刘公道低头谄笑,颇为自得。

    “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此乃乡约之道,这刘公道的地保做得倒还尽职。”曲锐点头称赞。

    “谢老爷夸赞,小人不敢当。”

    “刘公道,雇工宋兴儿从你家盗走了什么物件?”丁寿突然问起另一件事。

    刘公道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几件铜器银饰,都已呈报备案。”

    “宋兴儿还未寻到?”丁寿转问李镒。

    “下官办事不力,还未缉拿到案。”李镒从堂下小案后起身回话。

    “坐下说,甭那么见外。”丁寿倒不外道,“偷了东西人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何况儿子当贼,和老子又没相干,那宋国士一把岁数,别在狱中有什么好歹。”

    “大人说的是,下官思虑不周,这便放人。”李镒应声附和。

    “几位老爷,小兴儿在我家做事一向勤恳,想来这次也是一时糊涂,小人情愿撤诉,全了邻里情分。”刘公道忽地接口。

    “患难相恤,邻里互望,这小小地保还有几分君子之风,贵县教化有功啊。”安惟学对李镒很是赞赏。

    “你也别吃亏,县太爷既断了你十两纹银,便收了钱再放人。”

    丁寿打个眼色,郝凯取出一锭银子递与刘公道。

    刘公道哪儿敢去接,这位爷据说是京城皇爷爷派下来的,怕就是戏台上说的奉旨钦差了,连县太爷都窝在那儿跟小鸡子似的,他一小地保哪敢要人家银子。

    “大人赏你便接着,别给脸不要。”郝凯恶狠狠的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刘公道捧着袍子下摆兜住银子,感恩不迭地退下堂去。

    丁寿让李镒也退下,拍着案卷问道:“两位大人早到一步,案卷早已熟悉,今日再审不知有何高见?”

    “傅鹏居丧未满,色心萌动,借玉镯勾搭孙氏玉娇,居心叵测,此等无行浪子,不遵孝道,不识礼义廉耻,犯下凶案不足为奇。”曲锐掷地有声。

    安惟学捋须笑道:“郿县令尹李镒上任以来仁明勤慎,一钱不私,cao行高洁,士民称颂,可称‘冰药’,他所断之案,不应有枉纵之情。”

    你们二位什么路子,好色就得好杀,清官就不会断错案,这他娘挨得上么!丁寿只觉脑仁要炸开了。

    ***

    退至后堂,早有三女在此等候。

    丁寿简要将审案经过说了一遍,宋巧姣神色黯然,刘彩凤唏嘘不已,刘青鸾冷笑连连。

    “一个登徒浪子,行止不端,巧姣jiejie你怎会找了这个婆家?”

    “青鸾!”刘彩凤申饬了meimei一句,对宋巧姣展颜道:“meimei莫听她胡言乱语,这婚姻大事岂由咱女儿家做主。”

    宋巧姣勉强笑道:“jiejie说的是,家父昔年在傅家做幕讲蒙,与傅老爷交善,便由两家长辈做主定了姻亲,原说等守孝期满,便可完婚,怎料遇到这桩事,其实傅鹏他……人还是不错的。”

    丁寿没有多说,他早就纳闷,堂堂世袭指挥,便是自身惹了官司,也没有拿不出十两银子解救岳父的道理,这两家的关系怕是人走茶凉咯。

    “巧姣jiejie不是说了么,那凶犯定是拿走绣鞋的刘彪无疑!”

    “青鸾姑娘说得有理,可一无凶器,二无人证,刘媒婆一口咬定已将绣鞋给了傅鹏,那刘彪的嫌疑怕是比傅鹏还轻些吧?”

    “笨蛋!难道看不出来刘媒婆在袒护儿子,只消大刑逼供,还怕他们不如实招来!”刘青鸾鄙夷地看着丁寿。

    “姑娘怕是没见到刘彪的模样,脑袋脖子差不多一般粗,一身腱子rou,伤口汩汩淌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样的狠主儿靠大刑怕是榨不出什么来。”

    刘青鸾还要再说,丁寿一口打断,“况且便是逼出什么来,大不了和傅鹏一样,一人一个口供,谁能说清谁真谁假!”

    “难道你认为还是傅鹏杀人不成?!”刘青鸾抱臂冷笑。

    “丁某断案只求真相,不会颠倒黑白,冤枉良善。”丁寿说话并不客气,臭丫头片子,给她脸了,“至于如何审案,就不劳青鸾姑娘cao心了。”

    “似你这样迁延时日,何时才能结案?兴平家里还等着启程呢。”

    “丁某时间虽不比姑娘金贵,可也同样耽搁不起,三日之内定然结案。”

    “若结不了呢?”刘青鸾挑衅地扬起眉头。

    “听凭姑娘处置。”

    “不用刑讯?”

    “不用。”

    “好,若三日之内不能结案,你便给姑娘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侠女奶奶。”刘青鸾不理jiejie拉扯,近乎雀跃。

    “君子一言。可若丁某结了案呢?”

    “本姑娘听你处置。”

    “二爷喜欢看光屁股女人跳舞……”

    刘青鸾面罩寒霜,翻掌按剑,刘彩凤也涨红了脸,“丁大人,请自重!”

    “开个玩笑,”丁寿讪讪笑道,“劳烦丁二小姐挨上三个脑瓜崩儿就是了。”

    “好,一言为定。”赢了就可扬眉吐气,输了也才三个爆栗,这个赌约刘青鸾怎么看都是占尽便宜。

    “宋姑娘,李镒已开释令尊,你可去接老人家出狱。”丁寿对宋巧姣道。

    “多谢大人恩情,只是我弟兴儿素来忠厚本分,断不会做出偷盗之事,求大人明断。”

    看着黯然神伤的宋巧姣,丁寿微微点头。

    ***

    “三天!话说得有点满,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面对锦衣卫的下属,丁寿可没了胸有成竹的模样,揉着额头发懵。

    郝凯和沈彬大眼瞪小眼,也没个章程,沈彬的东司房只管按条子拿人,懒得动别的心思,郝凯倒是主管理刑审讯,只要放开手段,什么他妈铁骨硬汉,在郝爷这都不存在,别说口供,蛋黄子都能给他挤出来!可自家大人自废武功,不让用刑,可让这位北司理刑千户犯了大难。

    丁寿对这些肌rou都长到脑子里的手下也没太大指望,这事说到底还得靠二爷自己动脑。

    “于永,你对那刘彪可还了解?”这种事只能问本地人了。

    “回卫帅,卑职接了大人传谕,便由西安府赶来此地,为免打草惊蛇,只封存了相关案卷与主要人犯,暗中派出探子监视其他涉案人等。”

    陕西千户于永回答得很小心,先是把自己的办案思路向上司表述一番,让卫帅晓得自己下了功夫,听闻邻省同是色目回回的昌佐因在大人面前露个脸,已经升任指挥同知,自己加把力气,若是得了大人赏识,那可就屎壳郎变季鸟——一步登天啦。

    “那刘彪本是个市井泼皮,整日在街上撒泼撞闹,游荡浪迹,只因性子莽撞,逞勇斗狠,一言不合便可拔刀相向,街上少有人愿意理他,年过三十,还是个光棍。”

    “没个正经营生?”

    “逢人家杀猪,他去帮忙,能得个半付下水,一壶老酒和几文赏钱,不过刘彪酒品不好,喝多了便要闹事,请他的人家也少,平日便窝在家里,由做媒婆的老娘养着。”

    还是个啃老的,丁寿琢磨。

    “说来也怪,这几日手下人报,他已穷得一文不名,有人来约他杀猪,竟然推了,否则也不至于和开暗门子的起了冲突。”于永笑道。

    “刘公道呢?”丁寿对这位办事有里有面儿的地保印象很深。

    “怎么说呢,这人办事滑头,名实不副,要是两边起了争端,您别指望他能公公道道帮没钱没势的那个。”于永很是不屑。

    “宋兴儿可有下落?”

    于永面有赧色,“卑职惭愧,陕西各处百户所都没传来他的消息,那小子就像鬼一样,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丁寿突然坐直了身子,“也许是真做了鬼呢……”

    ***

    是夜,本已一片阒寂的行辕突然如同沸水般嘈杂起来。

    “有刺客!”“保护大人!”

    刀枪铿锵,人影幢幢,将整个行馆的人全都吵了起来。

    “怎么回事?”梦中惊醒的安惟学见到衣冠不整的曲锐劈面便问。

    刚和周公开完会的曲锐同样懵懂,莫名其妙便被吵了起来,现在也没弄清状况。

    “两位大人,究竟出了何事啊?”跌跌撞撞从外面奔进的李镒忧心忡忡地问道。

    曲锐见李镒虽然神色慌张,但衣冠整齐,比之己方二人强了许多,不由暗暗点头,这李镒虽是举人选官,养气功夫却是不俗,有几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

    曲大人哪里知道,李知县压根就没脱过衣服,直接在驿馆外轿子里打盹,自打这几位爷来了郿县,李镒是如履薄冰,伺候亲爹都没这么上心,您还别觉这话难听,起码李县令的爹不会毁了儿子前程。

    三位一头雾水的大人们聚在一起,最多变成三头雾水,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见了怒气冲冲的锦衣缇帅。

    “还有王法没有!郿县的贼已然偷到本官行辕了,李知县,贵县治下穿窬之盗如此猖獗么?!”

    “下……下官知……知罪,大人息怒,我这便命人缉……缉捕……”李镒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今年也是走背字,好好的太平年景一下就出了两条人命,断个案子还遇见个敢进京告刁状的娘们,原打算伏低做小当爷爷供好这几位大神,又有哪个不开眼的蟊贼偷上门来,知县老爷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对郿县百姓太过宽容,以至于这些刁民蹬鼻子上脸,不把他一县正堂放在眼里。

    “还用等你?!我的人已经顺着追下去了,坐着听信吧。”丁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

    刘公道这段日子总是睡不踏实,一有风吹草动就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夜半三更好不容易才眯着,突然又被喧嚣声吵醒。

    “怎么回事?!哪来的混账大晚上不睡觉的嚎丧!”失眠的人最忌讳被人吵醒,刘公道起床气很大。

    “东家不得了啦,来了一群差爷,正在外面砸门呢。”家里的长工连滚带爬地进来报信。

    刘公道脑

    子‘嗡’了一下,好悬没栽倒,由人扶着哆哆嗦嗦到前面应门。

    “几位差爷,有何贵干?”打开院门,刘公道看到外面明火执仗的人群,腿肚子直转筋。

    “瞎了你的狗眼!爷们是锦衣卫,可不是那些当差跑腿的碎催。”领头的大汉趾高气扬。

    刘公道有些发懵,郿县这地方连锦衣卫的百户所都没一个,老百姓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北京大爷,天子脚下的老太太可是敢指着六部尚书的鼻子开骂的,当然身为地保的刘公道比平头百姓的见识肯定广一些,大略听过些锦衣卫的名头,隐约记得好像是个什么衙门。

    旁边一个鹰钩鼻绿眼睛的汉子似乎看出了刘公道心中疑惑,淡淡说了一句,“锦衣卫是天子亲军。”

    “原来是皇爷爷身边的人啊!”刘公道恍然大悟,再借着火光细看领头大汉,“这位爷,您不就是今天堂上那位官爷么!”

    “算你眼睛没白长,是大爷我。”郝凯点头承认。

    “今夜有贼进了我家大人行辕,一路追到这里没了人影,要进去搜搜。”

    一帮子大军进了自己家里,这家当怕不就得没了一半,刘公道心中叫苦,“小人这院中没进外人,怕是有什么误会……”

    “郝头儿,这墙上有个鞋印,是新踩上去的。”沈彬指着一处院墙说道,没法不新,沈彬鞋底的泥还没蹭掉呢。

    “娘的,你敢窝藏人犯,进去搜!”

    郝凯大手一挥,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冲进了刘宅。

    郝凯不理到处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的手下,与沈彬于永几个在刘家开始四处蹓跶开来。

    “一个小地保,庄院起得倒是不小。”郝凯说着。

    “这刘公道经营有道,城里有几处铺子,城外还有几百亩地,算是个小财主。”于永笑道。

    一边伺候的刘公道暗暗叫苦,原来这些人早查了自己家底,此番不破财怕是消不了灾啦。

    “这位官爷,今日小人不开眼,让您老破费银子,还请几位到堂上用茶,小人为几位爷各准备一份心意。”刘公道只当那姓郝的因为那十两银子的缘故过来打秋风。

    “那银子是我家大人赏你的,崩跟爷扯有的没的,想行贿怎么着?”郝凯对这土财主真没多大兴趣。

    这什么世道啊,给钱都不要,刘公道彻底晕了。

    “郝头儿,你看那口井。”

    沈彬说的是贴近院墙的一口水井,井上盖着一块圆石板,明显是旁边那张石桌上搬过来的。

    “这井怎么回事?”郝凯问道。

    若说怕尘土入井,一般人家都是用木板遮盖,再随手压上一块石头,像这样弄块分量不轻的石板子当井盖的真不多见,这打一桶水保不齐还得把腰闪了。

    “这是一口枯井,早无人使用了,”刘公道脸色一变,随即装作若无其事,“贼人总不能把自己藏井里,再自己盖上石板吧。”

    “人藏不进去,赃物可以啊。”刘公道脸上变化没逃过郝凯的眼睛,他吃得便是审讯这碗饭,察言观色也是一项看家本事。

    “来人,查查这井。”

    “官爷,您稍等……”

    刘公道拉住郝凯还要再说,被一个大嘴巴抽倒在地,奶奶的,北镇抚司是你能拦得!

    “大人,井内有具男尸,还有个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