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烈马
第八十六章 烈马 这时候雨越来越小，几乎只有一些毛毛雨落在身上。刘备将荀彧牵到马厩处让荀彧等他，又跑去曹cao所在的大营和他打招呼。荀彧挫败地站在马厩旁，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受。如果没有刘备这一通谩骂，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荀彧会无数次怀念刘玄德，怀念他说爱自己那温柔的神情、怀念他将自己当成月亮时那炽热和疯狂。甚至荀彧会幻想刘玄德能回来，幻想自己能抛却一切跟他走掉，这样也可以一生一世被他深深爱着。也许曹公不是个仁义善良的主公，但对人才还算敬重爱惜，尤其是对荀文若，依赖到了极点。因为他碰了曹公心爱的宝物，曹cao气急败坏跑来他府上将他嘲弄一顿，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主公打压、讥讽，强调二人不平等的关系。但是没关系，刘玄德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为他说话，安抚他的恐惧和痛苦。荀彧甚至一度认为，如果说有朝一日他和曹公真的有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导致关系无法挽回，天底下也只有刘玄德会理解并支持自己，不像那些庸人一样劝他顺从到底。 但是现在，刘备亲自来摧毁了这一切。荀彧的幻想，他的依恋，甚至他对主公那若有若无的不满。在刘备指着鼻子辱骂之下，顷刻间都荡然无存。曹公喜欢背后讥讽人，当面总算是待人客客气气的，他把所有的情感和秘密都和刘备分享，换来的却是羞辱和嘲弄。他是那样迷恋这个刘使君，温柔正直、脾气暴躁却极重情义，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权势地位、车马美食、赠遗珍宝，小心翼翼地爱惜着他。但他不知道刘备在背后说他什么，一个自以为痴情的、丑陋的贱货。荀彧不敢说曹公是个好人，但对刘备算得上掏心掏肺。就算对他有非同一般的情意，也在不断忍耐，情愿自己痛苦也不想伤害他，甚至一度想把兵权交托…… 刘备之前问，他和夏侯惇、郭奉孝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有同等待遇。其实荀彧撒谎了，他们没有同等待遇，刘备得到的待遇是独一份的。曹公信赖夏侯兄弟和二荀，喜爱郭奉孝，但从来只是论功行赏。夏侯元让与主公一起长大，得到的赏赐也不如刘备，甚至都不如关羽。为了拉拢人才，这可以理解……刘关是人才，荀彧不嫉妒，想来夏侯将军也不会嫉妒。 但刘玄德却把这个对他最好的曹孟德当成了天底下最仇恨的对象，把曹孟德最倚重的幕僚荀文若当成了和他一样该死可恨之人。曹公接回了刘备后的确是做了些侮辱他的举动，燃爆了刘备心中隐藏的滔天恨意。荀彧这才明白，刘备是这样恨着他们，恨到了极致，恨到他们每一次示好都让他感到恶心。他们都喜欢刘玄德，向他倾诉自己的理想和情意、过去和未来，渴望和他相依相伴。在他们倾诉的时候，刘玄德在想什么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曹公开始觉得刘备是自己最值得信任之人，荀彧也逐渐意识到刘备很适合做一个好主公。他们似乎有那么一丁点想把彼此替换掉，在恍惚中一点点游移，想让这个看起来永远坚毅正直的男人守护自己残存的理想。真是可笑……刘备一定时常在背后嘲笑他们。这是因为刘备不正直么？也不是。他是太正直了，正直到没有一瞬间忘记过徐州屠杀，正直到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屈从曹公以柔媚换取兵权逃离的时候，偏偏还要给他们一个巴掌，告诉他们不可能，刘玄德走出去也要站着走出许昌城，绝不可能跪着、躺着、睡着，靠伺候人的姿态走出去。 这时候，荀彧眼尖地发现马厩里有一匹马很眼熟，此马膘肥体壮，只是额下有一痕迹，正是刘备曾经带自己见过的的卢马，但与以往已经大不相同。这马也是曹公赠送刘备的……因为刘玄德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习武练兵、纵马驰骋，想来是曹公将这马从左将军府邸接到校场命人喂食、训练，让刘备回军营时还能见到熟悉的坐骑…… 曹公早就想给他兵权，让他带兵历练、换取军功升官，只是郭、程反复劝谏才没有立即给他。刘备生气了，躲到荀令君府上不理人，曹cao急急忙忙把他请回去继续练军、掌兵，刘使君才勉为其难跟他回去。人家打一开始就没想过囚禁刘备，更没想过把他当成男宠或者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当成心腹和挚友对待。太逗了……怪不得刘备那么理直气壮，告诉荀彧他不必以色侍人。刘备看不起曹孟德，大概也看不上天下任何一个诸侯，偏偏是他看不起的这群人一个个上赶着宠着他、忙不迭给他送兵送地，确实贱透了，一个比一个贱，许昌城里这个最甚。 不过荀令君不打算告诉曹公这些，他很期待看到刘备跑掉后、曹公吃瘪的表情。 荀彧走上前去，拍了拍马厩里的的卢。那匹已经十分健壮的白马回头看了看荀令君，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个人，似乎是记得的。于是它喷了个响鼻，算是跟荀彧打了招呼。还是那样骄傲……荀彧想，这匹烈马永远都养不熟，永远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个性，就像他一样。 雨彻底停了，刘备带了些水和食物匆匆来迟。荀彧知道他和曹公聊了很久，刘备把装着食物和水囊的口袋交给荀彧手中，从系马的木桩上解下牵绊的卢的缰绳，再从荀彧手中取回口袋挂在马脖子上。的卢一点也不排斥这久别的故主，十分温顺地跟着他走出马厩。荀彧叹了口气，也牵走自己带来的马匹，跟着刘备的脚步一步步离开校场，而后在官道上纵马驰骋。 他们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胡乱地顺着官道游荡、漫步。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在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荡中，他们感受到了一种自在、平和以及自由的喜悦，也混杂了深刻的无望和痛苦。今天他们会找个地方聊上很久，荀彧会对刘备说一些永远不会跟同僚说的话，刘备也决定对荀彧推心置腹、彼此坦诚。他们是志不同道不合的两个人，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有轻盈的会晤，不必背负沉重和过往，也不必期待未来。雨后的凉风拂过二人的脸颊和身体，也吹动衣袍、使得衣摆翩跹起伏。天空被洗净尘埃，透出暴雨后朦朦胧胧的一片白。雨雾沁润了整个世界，将校场远远甩在身后。 这时候荀彧有些迟疑了。毕竟他跟着刘备跑出来，而刘备必然逃跑，或许也会反对曹公。他这样与刘备放纵，终究会被猜忌……他将高马放缓了速度，不知道如何面对刘备离去之后的许昌城。或许荀彧和许都里的每个汉官都不一样，也和曹营的每个人都不同。 刘备会因为纵马出逃得到自由，但荀彧则会被困死在原地，困死在这个天下士人都向往的皇都。但这儿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城，都城洛阳早被董卓的一把大火焚毁殆尽，连带着汉室的天威一并被烧毁，从此留下的只是残骸和废墟。许昌也好，皇权也罢，一片废墟里诞生不出旧日的辉煌，荀令君只能在这儿苦苦支撑着，与别的势力或协作、或抗争，背负着沉重的一切独自一人走到最后。 刘备觉察到荀彧的退缩，忽而折返，将他的的卢面对着荀彧，二人坐在马上彼此相对。刘备道：“荀先生，你们许昌有没有比较宽阔的……河流之类的地方，带我去看看许昌的河吧。” “有。”荀彧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刘备总是如此神秘莫测，一言一行皆有算计，或许荀彧也想到了他想说什么，但是心头还是有些侥幸。他想跟刘备聊聊情感、聊聊诗书礼乐，甚至聊一聊假使荀彧先遇到刘备情况会不会有什么变化，总之是一些轻盈的东西，不会在记忆里留下痛苦和阴霾。 但刘备要和他聊的，是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