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蚌壳
第七十八章 蚌壳 眼看天色又变得沉闷，荀彧将刘备带到无人的营帐中暂时歇息。二人各自坐在通铺之上，彼此隔着一些距离，一时间营帐内静了下来，只有帐外风鼓动旌旗之声。他们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彼此，几日前还亲密得如同一对眷侣，一场变故之后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说点什么都好……他们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争执、抱怨、安慰，或者叙叙旧情，怎么都好，总不能只是沉默。 话要出口却如鲠在喉，仅剩的时间就在沉默中一点点被浪费。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权势面前不值一提的情感，乱世中无人在意的真心，实在是太过狼狈。爱也好恨也好，那些东西早就不重要了，最后一面了，总该坦诚一些…… 想到这里，荀彧开口问道：“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 “嗐，”刘备感慨一声，耸了耸肩道，“就那样，凑活过呗。” 听到那熟悉的语气，荀彧轻松了不少，随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只是担心刘备会难堪，也没有说得太直接。就在荀彧犹豫的时候，刘备倒是主动开口了。 “荀先生不要担心，我没事。方才在马车上你也听到了，是我百般招惹他才动怒，最后也乖乖放我出来了。曹公这个人吧，别的不说，”刘备撇了撇嘴，道，“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想到二人打闹的举动，荀彧有些酸涩：“曹公很喜欢你……” “别别，”刘备制止这个话题，“曹公对我很好是事实，至于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这个不该讨论。” 荀彧笑着侧过头，看着刘备道：“我也不能问么？” 刘备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道：“您最不该问。” 荀彧静静注视着刘备的侧脸。光洁的下颌、微挺的鼻梁、硬朗的眉眼，这样的五官若生在旁人，最多就是中人之姿。就算加上那异于常人的耳朵，也不过是有些奇特。但偏偏这人是刘备……他处事周全、妥帖，善于体察人情、尤其擅长协调关系，是个极好的副手。虽然荀彧并不是很想承认，但如果刘备真心归顺主公，二把手的位置迟早是他的。不，或许现在已经…… 荀彧并非嫉贤妒能之人，相反，他非常欣赏刘备的能力，刘备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宽厚的品性、豁达的态度，还带点儿玩世不恭的痞气，这一切都只是让他显得更加迷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会打仗……这也没关系，主公有心栽培之下，相信假以时日这个缺点也会得到改正。 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是他魅力大到似乎有些过头了。虽然刘备是完美的副手，却并没有做主公的能力，只不过他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大家就会下意识把他当成主公看待。这样一来，就算他诚心归顺明主，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强行推上人主之位。刘备若真在曹公身边久待，那些和曹公并不亲近的臣属会十分信任刘备；如果曹公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只有刘备能劝住，那就更加可怕了，就连亲信也会事事先与刘备商量。等到时机成熟，刘备一呼百应，直接在内部举起反旗……这样算起来，刘备若是成功逃离曹营，对大家来说倒是安全了不少，至少不必从内部被瓦解。 像这样的人应该果断处死，或者终生囚禁，至少也该软禁，决不能给予任何的地位和实权。但曹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不断向世人展现他的能力，也试图展现自己的胸襟。不能杀、不能放、不能囚禁、也不能软禁，只能时时刻刻攥在手心；攥得时间久了，自己也会沦陷，反而对他言听计从……荀彧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解决，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只能放任自流。 即便如此，刘备也没有放弃对荀彧的报复。自刘备知道荀彧对他抱有杀心那一刻起，就打定了主意要死缠烂打、追逐到底，让这个已经放弃思考的荀令君也为他沦陷。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荀彧还在发愣的时候，刘备自己倒是率先沦陷其中，对尚书令无端产生了一股近乎疯狂的爱意，热烈到让人眩晕。 因为容貌、能力和家世，荀彧自小活在旁人的喜爱和期待之中。他受到过许多打量的目光，仰慕、迷恋、敬重，嘲弄、狎昵、轻慢也不曾少过。正因为如此，他活得更加谨慎、拘束，不断约束磨砺自身的品德，也期望能够以身作则言传身教，让更多人越过外貌而明辩是非得失。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收获的敬重愈来愈多，而轻慢则愈来愈少。如果那些喜爱他的人能因为这份喜爱更加接近君子之道，荀彧不介意有更多人知晓、倾慕自己。但是刘备与那些人不一样，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在旁人眼里荀令君或许是近乎完美无缺的，在刘备眼里荀彧浑身上下都是缺点，除了容颜以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怪……如果有人喜欢荀彧的容貌，自身却不修品德，荀彧会无端感到厌烦并疏离。但每当刘备投来那直勾勾的、不加掩饰的、满含欲望的轻佻目光时，荀令君的体内却会升起一股细小的火焰，如同一只晃动的蜡烛，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东西会在刘备的目光里无所遁形。荀彧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他的欲望、痛苦、绝望，他对这个世道的愤恨，甚至是那一丝小小的不甘，全部都会在刘备的眼神里迸发、喷薄而出。那些君子之道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修身养性也消除不掉的痛苦，似乎都能在刘备身上找到答案。 而他也看穿了刘玄德……这个在旁人眼里十分迷人、不管到哪里都受尽欢迎的成熟男人，其实有一个十分孤独的灵魂，和一颗如同生涩的蚌壳一般、从未被人打开过的心。刘备很擅长用肢体接触与人拉近距离，玩弄人心更是他的强项，但他却封闭了自己的心不让任何人靠近。在那个领域里，刘备是绝对安全的，这是他不容侵犯的领土，他不曾与人灵魂交融过。 他给别人带来多少欢乐，自己就会承受多少痛苦，这是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于是大家不断地向他索取，索取爱、快乐、温暖、理想，甚至希望刘备能满足某种欲望。这些人越是索取，刘备就越是痛苦、绝望，像蚌壳一般不断地将痛苦转化为快乐和安全感分享给旁人，自己却在痛苦里挣扎沉沦、决不允许任何人知晓他的脆弱和无助。宛如一艘巨船在风浪中不断颠簸，只有这个看起来全然无欲无求的荀令君能给他提供片刻的宁静。 荀彧斟酌许久，轻叹道：“玄德，你受委屈了。” 刘备闻言站了起来，看起来十分紧张，他巡视四周一圈，确定营帐外无人后，才回头向荀彧道：“荀先生注意称呼，请叫在下刘将军。” 荀彧握紧双手放在膝盖上，克制情绪道：“……今天你是自由的。” 刘备注视着荀彧，沉着道：“但你不是。” 荀彧没有接话。他知道刘备是在逼他表态，今日的荀文若是曹cao的幕僚、皇帝的忠臣，还是只是个可以和刘备交心的朋友？曹cao给了刘备为所欲为的权利，但荀令君没有，所以刘备不能和他交心。刘备不愿意让他身陷险境，不惜以身取悦曹cao，即便受尽屈辱也要让荀彧全身而退。如果荀彧退缩了，刘备会想尽办法让曹cao消气，做尽他不愿做的谄媚讨好之事；但如果，荀彧答应与他私会一日，那么慌的人会是曹孟德，刘备能够占据主动权观察曹公反应，不必多做些什么，代价是荀彧可能会受到猜忌。 这场博弈对刘备来说毫无胜算，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帮他，何况刘备希望令君安全，他希望自己能输，或者说荀彧的安危胜过他个人的荣辱。 今日雨水丰沛，洗净了被时光覆盖的尘埃，足以让一个死去多时的人活过来。荀彧也打算赌一把，他要打开这颗生涩的蚌壳，放一颗石头进去，赌注是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