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饮鸩止渴(荀彧个人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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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五天。 自食盒送到荀彧手上,已经过了五天。荀彧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却无比眷恋这生命最后的时光。一笔一划,规规整整地写了几沓纸,从灭江东到入蜀的全部计策——虽然他早告诉曹cao要从汉中入蜀……幸好,自伏完伏诛后,曹cao已经很少听他的话了,也不多这一次两次。 不、不对。荀彧总觉得自己有些重要的事情没有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迟钝,做什么坏什么事,说什么错什么,好像所有的智慧都在人生前四十年用完了,最后十年,就只是个愚笨的糟老头而已。 幸好,人生最后的旅途,还有个同样也不怎么机敏的小书童陪在身边。给他熬熬药,陪他聊聊天,一天一天打发日子,最后,把荀彧的尸体收一收,好回去向他家主子报信。毕竟书童求的那药方子里,有几味良材是荀彧的病绝对不能沾的东西——良材虽妙,用错了地方,与毒药无异。 荀彧已经懒得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了。 窗外细细密密下着小雨,将整个世界染成灰蒙蒙的一片。荀彧心情很好,他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宁静的雨天了,于是他放下笔,吩咐书童将火炉搬到跟前,坐在小书案边烤火。一边烤,一边讲些自己年轻时的奇闻趣事。 “是那个大人么?”书童听得咯咯直笑,让荀彧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当然了。后来阿攸笑元常字写得太丑,结果钟繇发奋苦练书法,远胜阿攸,成名之后,逢人便说荀公达是他师父,把阿攸羞得……” “大人、大人,你把什么东西丢到炉子里去了?” “呀。”荀彧低头一看,累日写的计策,连着过往所有的谋略密信,不小心全投到炉子里生了火。看了看手中最后一张信,迅速地丢到火炉子里,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看了看四周,“今天天气不错。” “……” “咳。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要说出去了。” “……” “我给你钱。” 书童难得机灵地点了点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才乖嘛。” 用小钱打发走了书童,荀彧终于想起来了重要的事情。他早已经选择了背叛,计策也好,劝谏也好,对那个人来说,不过是变相的伤害和嘲弄罢了。天可怜见,他也就说那么一句话而已,还是随口引用的,要怪怪作者去啊,与他何干。 荀彧一口饮尽最后一服药,将碗朝着火炉狠狠一砸。 这玩笑,是不是开大发了。 第四天。 我投奔曹将军后第四天,军队哗变。我正在自己的军帐中看地图,见身边小兵神色有异,当即抽出佩剑质问小兵,小兵见形迹败露,与我兵戎相见。我手未沾过人血,难免犹疑,情急之下幸而曹将军赶到,当即杀了小兵,救了我一命。 那天之前,我叫他将军, 那天之后,我叫他主公。 我与主公齐心协力,舍生忘死,谋董卓、战吕布、迎天子、剿袁术、灭袁绍、定乌桓、平西凉、进荆州,几乎攻无不克,直到最后,到了赤壁。 很久之前我曾经问他,如果天下一统,你想做什么?他说他想当征西大将军,驻军长安,让世人都羡慕他的功勋。他反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到时候就辞官不干了,带着妻妾去南方养老,于是我们约定,以后要常给对方写信。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是个永远都不会兑现的空话,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城楼上,数以万计的百姓向我跪地请命,我才恍惚而惊恐地发现,这一天就快要到了。 刘表已死,张鲁与刘璋不和,孙权新得江东不能服众。不出三年,这片土地上便不会再有战争——至少六、七十年不会吧。然而这一天还是没有来。以一个戏剧性的逆转,打了一场让我忘了立场也不得不惊叹的精彩战役。但我毕竟不能忘,因为从那一次开始,我从大汉尚书令,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亡国贼。 事情开始变得急转直下。主公不再思战,置酒铜雀吟诗作乐;皇帝钻研医道,好像他头上的琉冠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同僚开始忙着准备祥瑞,假惺惺地用一些可笑的破石头预示着汉德已衰;敌人在愉快地微笑着。而我,失去了作用。 主公终究没有当成征西将军,不过我倒是如愿以偿的到了南方养老——如果寿春也算是南方的话。想来他还记得当初的诺言,只是我宁愿他忘了。 我答应过主公,要为他扫除这条路上的一切障碍。而我能为他扫除的最后一个障碍,竟然是我自己。 只好信守诺言到最后了。 第三天。 信从邺城到许昌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极尽详细地记载了曹cao是如何在袁绍墓前失声痛哭不能自己捶胸顿足以泥覆面肝肠寸断后悔莫及追忆往昔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总之一句话,比死了亲爹还惨。弄得一干将士面面相觑,被他拉着也掉了几滴同情泪才算完。这事到了许昌,留守谋士集体沉默,任是贾诩也维持不住高深莫测的态度了,拉着荀彧悄悄询问。 “令君,我这位新主公,是不是有点业余爱好啊,比如演戏什么的……” “你懂什么,换了你在五内年被所有朋友轮流背叛一次,你也会这么哭的。” 最后,曹cao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往袁绍坟头那么一坐,叫人端来小桌笔墨,就在坟边给荀彧写了封信,大意是袁绍也死了要不算了放过他几个儿子别让他绝后行不行……对此,荀彧的回信是,不行,斩草需除根。 “文若,张邈叛我,为之奈何?” “当诛。” “我们兄弟一起长大的。” “张邈亲族党羽过多,皆藏兖州诸郡,一旦联合后果不堪设想,杀一儆百。” “好,我……听你的。” “文若,陈宫叛孤,为之奈何?” “当诛。” “公台是孤知交啊,怎么下得了手。” “陈宫对主公心怀不满,放了他一定再度密谋于阁下,非杀不可。” “孤知晓了。” “文若,孔融讥讽孤,为之奈何?” “当诛。” “他是孔子之后。” “阁下常年征战,留此人在许昌妖言惑众,万一有变,恐难抑制。” “杀吧,杀吧。” 曹cao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打算离开,又折返回来,对着荀彧半开玩笑。 “哎,文若,你说万一有一天你背叛了孤……” “应诛之。” 曹cao有些不可置信:“你也要杀?” 荀彧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荀彧位极人臣,假使有叛,士人皆惊,中原惶恐,绝不可留。” 曹cao重重地拍了拍荀彧肩膀,大笑道:“文若啊,孤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别太认真了。谁都会背叛孤,但是你绝对不会。” “这不一定。” “哈哈……不错不错,你总算有点幽默感了。” 许昌又雨,凄凄迷迷。伏完一家株连殆尽,就连怀孕的皇后也被剖了肚子,画面惨烈得令人不忍猝视。皇帝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萎靡不振,一副摇摇欲坠之态。荀彧心怀不忍,劝皇帝以龙体为重,皇帝笑着抬头,眼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光彩,竟透着几分凄艳。 “荀卿,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为什么?” 这事真不赖我,我只教他杀一儆百,谁知道他连举一反三都学会了。 荀彧拍了拍皇帝的肩:“陛下勿怕,还有彧在。” 出了宫门,荀彧抬头看了看天。 如果有一天我也要死,一定挑个好天气,春暖花开的那种。 第二天。 荀彧抽空回了荀家旧宅一趟,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整个许昌都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绝望之 中。衣带诏事发第二天,风雨交加,曹cao提着滴血的倚天剑来到荀府,眼睛充满了血丝,象是一晚上没有睡觉一样,将一身水带进了荀彧的书房,脸上不知是雨是泪。 “文若,他要杀我。” “……他?” “陛下,陛下他要杀我!” “不可能,陛下素来敬信司空,断然不会如此。” “什么不可能,你自己看!” 荀彧接过染血的帛书,看到那一个个曾经熟悉而今陌生的名字,沉默无话。 “这名单上的人,能杀的我都杀光了。就只剩下两个,一个在徐州,一个在宫里。” “司空,你打算……” “当然是去问问他为什么!我为汉家剿了二十年的贼,如今却被汉帝当贼,岂不可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曹孟德生为汉臣,死宁为汉鬼,天子要我死,我就让他亲手杀!” “……” “我死之后,夏侯惇、夏侯渊、曹仁三位将军必然兵变,你带人革了他们的兵权,不交者,诛。” “……” 曹cao背身进入雨中。 “文若,我的家眷就托付给你了。” “主公!” 荀彧不再犹疑,掀衣摆半跪在地:“陛下年少易冲动,主公当以安危为重,不宜前往!” 曹cao停住了脚步:“……文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荀彧又重复了一遍:“主公当以安危为重,不宜前往。” “如果今天不去,我可能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曹孟德了,我会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文若,我知道你从未变过,你不该拦我。” 荀彧面色不变:“主公当以安危为重,不宜前往。” 曹cao仰头看天,又伸手擦了擦脸。 “……” 曹cao转过身来,声音哽咽:“好、好,我听你的,不去了。你起来吧。” 荀彧松了口气。 “……下一步该怎么办?” “陛下遭贼人利用,现下应尽除贼,还许昌清平。” 曹cao无奈叹息:“该杀的都已经杀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不对!还有一个!刘备!” 荀彧点头:“此人不宜久留,请司空尽快出兵。” 曹cao迟疑:“……不说许昌现在还乱着,袁绍怎么办?” “袁绍优柔寡断,此时发兵必然观望,机不可失。彧必拼全力为司空保全兖州。” 曹cao眼眶愈发猩红,转身便走:“好,好!孤今日便发兵,刘备叛孤,孤要将他碎尸万段!” “……” 目送曹cao离开,荀彧摇头自语:“万段?是不是太少了点?” 第一天。 刘备随曹cao来到许昌的那一天,我看到城外的木棉花开得正盛,红艳似火。他就站在木棉树下,笑着看向我,眼中好像有火焰在跳动一样。那时候,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我觉得这个人的出现,会给许昌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或许就是一场腥风血雨。而我,将在劫难逃。 这天下午,刘备堵了荀彧的去路,拱手作揖:“在下豫州牧刘备,刘玄德,特来拜访阁下。” 荀彧思索了片刻,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回礼道:“尚书令荀彧,荀文若。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