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生)偷生上
“……父亲年迈体弱,朝歌危机四伏,我身为长子长兄,怎能在西岐苟且偷生?” “阿应,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甘愿的。” 伯邑考轻轻抚着崇应彪的头发,唇边酒窝若隐若现,似乎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说了句情话,似乎这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不过崇应彪的一场幻梦。 “不久就是芒种,到时西岐百姓会在田里种下谷物,然后麦苗慢慢变绿,再变黄,秋收时麦田金黄一片,麦穗沉甸甸地坠着,你打马路过时可以随手扯下一穗,抿几粒在嘴里也是甜的……” “阿应,都会过去的。” 他伏在他耳边,似吟似叹,说的是爱人耳鬓厮磨间的呢喃,又是临别时摧人心肝的缠绵。 崇应彪听得清楚,却动弹不得,半梦半醒间呜咽着拉紧伯邑考的袖子,额上被落了个轻如蝶翼的吻。 “我愿意替父认罪,听凭大王处置。” 崇应彪踏上台阶,便听见伯邑考的声音清清朗朗,回荡在摘星阁。 他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急喘两下,而后又神色如常,继续前行。 “你父亲犯得可是死罪。” “我可以替他去死。” 殷寿不语,崇应彪却轻声地笑了,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笑谁,但就是觉得好笑极了。 “北伯侯。”殷寿唤他:“来和我们同饮一杯,敬,天下孝子。” “是。” 崇应彪唇边还挂着未褪去的笑意,接过殷寿手中酒杯,向着跪在地上的伯邑考扬了扬眉,不去看他眼中惊愕,自顾自地将酒一饮而尽,竭力忽视腹中若有似无的疼痛,垂首等殷寿的命令。 他压着伯邑考走入雨中,走进牢笼,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将身体贴紧伯邑考,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不同寻常地隆起的腹部、以及阵阵紧绷之时腹部硬如磐石之感。 “真是有趣啊伯邑考,”他贴着他的耳垂吐息:“仁义伯侯的孩子是孝子,那我这种人的孩子会是什么呢?以后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弑父谋逆?” “阿应……” 伯邑考试图回头,去看看崇应彪的脸色,可却被他压着转不过身去。 “不过我不会让他成为和我一样的人……我不会被他杀死……”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预言什么。 “大王命我生剜你骨rou,将你剁成rou糜,做成rou饼,再喂给姬昌……伯邑考,我能不能也吃一块?你父亲尝过的,能不能给你儿子也尝一尝?” 他脸色惨白,额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浑身湿冷一片,腹中疼痛让他一阵阵发昏,说出话来也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却还是要不时笑一笑,让人觉得他是真的愉悦。 他紧紧贴着伯邑考,几乎将全部重量抵在他身上,远远看去,两人像是紧紧依偎着一般。 二人踉踉跄跄地进了地牢,崇应彪一动一喘,扯着锁链将伯邑考铐在刑架上。 “阿应,我不会躲,这一程你送我,我便无憾了。” 他依旧温和地笑着,笑里盛满月光。 “可我怕、怕你痛极挣扎……伤我腹中幼子……怕你哀嚎不止、惹我厌烦……” 崇应彪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匕首的手指用力到颤抖,他双腿微微岔开,胎头撑开骨盆让他双腿不得闭合,他单手扶着腰喘过一阵,用那柄伯邑考送他的匕首一寸一寸割开他的血rou。 伯邑考不曾呼喊,只是用他那幼鹿一般的眸子看着他,眼中是令崇应彪作呕的深情。 “如你所愿……君子、死得其所……” 侍从进入地牢取rou时险些被吓得半死,只见那刑架上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白骨,地上满是碎rou内脏,北伯侯崇应彪浑身浴血,连双眼也是血红的,正靠在墙边擦拭他的匕首,仿佛只是杀死了一只鹿,或是一只羊。 此时他是嗜血的罗刹,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夜深了,动作快些。” 侍从不敢再看,只匆匆拾了几块尚且称得上完整的rou块,几人合力将那零散的骨架扔了出去,也有人心中慨叹,却终究无人帮他收殓。 雨下得更大了。 大得似乎能冲刷掉朝歌城中的血腥气,似乎能掩盖西伯侯的哭喊和崇应彪的呻吟。 “哼、呜——” “嗯……嗯……” 崇应彪跪在地上,双腿劈叉着,紧箍着腹部的铠甲被他丢在一旁,满是汗渍的膨隆肚子像是一只梨子,沉甸甸地坠着,又紧绷绷地微微颤抖着,腰腹像是被利箭从下到上地串了起来,僵直地痛着,让人不敢动弹分毫。 “呜啊——” 肚子猛地一颤,双腿间流出带着血丝的羊水,那股让人窒息的憋胀感似乎减轻了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激烈的宫缩。 崇应彪控制不住地呜咽一声,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攥住了榻上人的衣袖。 伯邑考到底还是被他救了。 他也本就不可能看着他去死。 “哥哥……” 崇应彪痛极,那孩子坚硬的头骨正一寸寸地碾开他的身体,要从他最隐秘脆弱之处来到世上。 那是他和伯邑考的孩子,是崇应彪的孩子。 “啊——!” 疼痛似要将他拦腰劈断,他像垂死的野兽一般痛苦哀嚎,不得章法地挣扎、用力,泪水混着血水一同汩汩潺潺,他被痛苦蒙上五感,听不到下体被胎头挤开撕裂的轻微声响。 “太疼了……哥哥……我太疼了呀……” 他忍过窒息后的晕眩,大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喘息着,又把脸埋进伯邑考手臂上,胡乱地蹭着,口中也不住喃喃——他并不在乎伯邑考会不会给他回应,总归这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外面的雨声伴着雷鸣电闪,白光一阵接一阵,整座朝歌城忽明忽暗。 胎头卡在那里不再动弹,崇应彪浑身发冷,眼前阵阵发黑,他累了,也疼怕了,从前在战场上他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却每每都是冲在最前面的,他总想向崇侯虎证明些什么,所以他不怕痛也不怕死。 可现在崇侯虎死了。 他茫然又不知所措。 他该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崇应彪想。 人要有执念,才能生存下来,那崇应彪的执念是什么呢? 他努力地想,想有什么是能拉住他的。 他想到了母亲护着崇应鸾向父亲哭求送他为质子; 想到来朝歌时路过的北崇的皑皑白雪; 想到苏全孝冷硬的尸体和他不敢被人看到的泪水; 想到龙德殿上崇侯虎不屑蔑视的眼神; 想到他刺入他父亲胸口的剑…… 崇应彪仰了仰头,看向破败的窗檐,那里仍落着雨,乌云密布,不见月亮。 他看了看昏睡着的伯邑考,想起他月下踏马而来,初见时恍若仙人。 八年间,他往返朝歌西岐,为幼弟,也为他。 可他突然又想到了压在他脸上的弓弦,想到伯邑考为父赴死,想到两匹雪龙驹。 伯邑考,可以为姬发、为父亲、为西岐、为天下而死。 却不愿意为了他崇应彪而活。 崇应彪只觉浑身冰冷,寒意刺骨。 腹中幼子大抵感受到了生身之人的死志,突然格外剧烈地发作起来,急切又激烈地动作着,试图唤醒父亲的神智。 剧痛之下崇应彪被唤醒神智,他想起了他的孩子。 他的一生已是一个悲剧,但幼子何辜? 他的孩子,是在他的爱和期待中诞生的。 他的孩子是有人爱的。 “呃啊——嗯嗯——!” “哼、哼嗯——!啊——!” 他不再迟疑和胆怯,双手不再攥紧伯邑考的衣角,而是用力地按压腹顶,眼前一阵黑雾中他好像看见了一片金色麦田,麦田中有白色马驹,驮着个小小的孩童,旁边是身着暖黄衣裳的伯邑考,正温声哄着那孩子,教他认麦子、种庄稼…… 婴孩的哭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崇应彪双手颤抖着捧起他腿间温热的孩子——是个极漂亮的女娃娃。 “乖乖……”崇应彪伏在榻边,小心地抱着女儿在脸边蹭了蹭:“父亲最爱你……” 他小声说着,声音里不觉带了哭腔。 雨夜过去了,天边明朗了。 他也不再需要月亮了。 “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刑场上殷郊声声泣血,刽子手挥刀欲斩,一箭破空而来,刑场大乱。 姬发,带着西岐的战士们造反了。 崇应彪浑身依旧是冷的,身下不时有血渗进他的靴子,他仰头看看殷郊,那纯良愚蠢的小太子眼中有了希冀。 “谁都、别想如愿。” 崇应彪想着,一步一颤地走上刑台。 在姬发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手起刀落,格外快、又格外稳…… 他对着姬发挑衅一笑,眼神堪称疯狂。 那之后他提着殷郊的鬼侯剑,将姬发追至黄河边。 “想殷郊了吧?我送你去见他!” 他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如同恶鬼。 可笑姬发竟还不肯下死手,还一味避让,为着那些可笑的同袍之情吗? “崇应彪!我不想杀你!让我走!” 他们僵持着,姬发眼中含泪地冲他叫嚷。 “你不为殷郊报仇吗?”崇应彪笑得像是一只疯狗:“哦,你觉得那几个假神仙还能救他。” “可是姬发,你知道你哥哥被我杀了吗?” “被我一刀一刀剔下rou,一斧一斧剁成泥喂你父亲吃了!” “你说谎!” 姬发双眼赤红,浑身震颤不止。 崇应彪不再说话,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啊——” 姬发终于夺过鬼侯剑,近乎癫狂地向他攻击。 “我们就应该这样,斗得你死我活才是。” 崇应彪心想。 可他又突然想到,如果是他和姬发一死一活,那谁希望活的是他呢? 他动作一顿,鬼侯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突然笑了,可姬发却崩溃地大哭起来。 “真没出息啊。” 他倒下前这样想。 “我连杀死我父亲时都没像他这样子窝囊。” 雪龙驹驼走了姬发。 而崇应彪倒在黄河中,深深看着一人一马的远去的身影,他张了张嘴,却再发不出声音了。 “姬发,你回家吧。” 在黄河的泥沙将他埋葬之前,他在心里对他说。 黄河水裹挟泥沙将他揽入怀中,像极了梦中母亲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