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断念(方夕若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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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方夕若坐在方禛怀中,眼框和鼻尖微微泛红,神色怏怏地吞食着方禛喝到她嘴边的粥。 莫延站在她的房门前,手中提着一个包裹,听见瓷勺落碗的声音后,走了进去。 方夕若看到他后,嘴一瘪,一双杏眼又泛起了水意,带着哭腔闷闷唤了声哥哥。 方禛略一抬手,手中的碗便飞至桌上,低头帮她捻净了眼底的泪珠,轻声开口:“他伤愈归家,若儿不应该开心吗?” 方夕若闷闷“嗯”一声,眼泪越擦越多,莫延一改往日在方禛面前的畏怯,径直走到了方夕若面前,将包裹递了过去,哑声开口: “这是之前提过的凡间玩意儿,等你身体恢复找人陪你在室外玩儿,但不要贪玩儿。” 方夕若的眼泪彻底决堤,伸手就要莫延抱她,莫延好似没看到方禛的冷脸,俯身将她抱在臂弯,掏出丝帕替她擦着眼泪。 “你回去以后也要好好吃药,我问过白医仙了,只要再吃一年,你就能彻底好起来,再也不用吃药了。” 方夕若抽噎着点头,“哥哥,你以后要经常来无相门找我玩儿。” 莫延看了一眼面含冰霜的方禛,略牵起嘴角,“哥哥可能……会有些忙……” 方夕若的眼泪又开始大滴大滴地涌出,急急说道:“那我好好吃药,等身体好了,我去找哥哥。” 沉默片刻后,莫延轻声应了句“好”,方禛长臂一伸接回了方夕若,将她按在怀中,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起伏不停的背,“此处离罗浮山甚远,你再留他,他怕是要赶夜路了。” 语气平淡轻柔,看向莫延的眼眸中却满是冷冽。 莫延顿了一下,拱手向他施礼道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怀中之人,转身出门。 背后的哭声又大了几分,莫延决绝的步伐似被这哭声牵绊了一下,而后骤然加快,像逃一般跑出了小院。 ———— 夜色笼罩下的雍州城一片静谧,数月前的厮杀似乎完全变成了过去,上京派了新的镇边使臣带兵入驻漠北,一并主持雍州大小事物,除了原本的将军府换了牌匾与主人,其余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灵力在身,莫延轻而易举地避开守卫潜入了将军府的书房,掀开书案下的地砖,取出了一把剑,但起身时却不慎碰到了身后的书架,一个放在书架末端的青瓷长颈瓶摇晃了两下,直直落下。 莫延闪身过去,在瓷瓶落地前一刻轻巧一踢,双手稳稳接住。 将瓷瓶放回原处后,莫延迈步要走,可刚走出一步便顿在了原地,低头看着脚下的地砖,又在它的周围试探着踩了踩,似发现了什么般眼神微动。 莫延再次俯下身掀开那块地砖,一个方格漏了出来,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书信,最下面是一张折了几折的地图。 罗浮山深处,冷月苍凉,夜风萧瑟。 莫延站在一片废旧院落前,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叩门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伛偻老汉开了门,看清来人后,手中剑掉在了地上,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少主……老天有眼,你果然还活着……” 说话间,他蹒跚上前一步便要下跪,被莫延先一步拉住,低低唤了一声,“刘伯。” 老人将莫延引进房中,在墙上一处凸起处略叩了三下,地面上开启了一道连通着地下密室的暗门。 顺着台阶下至密室,那里是一个类似祠堂的地方,长案上放着祭品与香炉,后面摆放着三层牌位,莫延逐一望过去,目光停在了最右侧两个最新的牌位上。 这两个牌位在数十个牌位中显得有些伶仃,莫延跪在他们面前,虚望着正中央的牌位,轻声问道:“刘伯,我在书房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许多父亲与北人往来的书信,那些,都是上京的人伪造的,对吗?” 老人上完香,跪在莫延身后,眼中浊泪闪烁,“少主,看来你已经知道将军的谋划了。” “所以,我爹他真的,通敌叛国,意图谋逆……” “谋逆?这天下本就不该由那个狗皇帝来坐!” 莫延满脸不可置信,“莫家世代忠良,父亲为什么……” “是啊,莫家世代忠良,可换来的是什么呢?!” 老人说起往事,面上恨意难掩,“老将军替皇家打了一辈子江山,还是逃不过被那狗皇帝忌惮,莫家军深陷围剿他刻意不派援兵,害得老将军和半数莫家军死于非命!” “狗皇帝把将军派放漠北,非召不得入京,不就是想借北人之手耗尽莫家最后一支血脉!你要知道,这世道,不杀人,便会被人杀,将军他只是想为莫家争一条生路!” 老人越说越激动,满是褶皱的面庞连着脖子通红一片。 莫延听完老人的话完全呆愣住了,看着层层排位,半响没有开口,“你们为什么从不曾告诉我这些……” 老人看向莫言父母的牌位,愤恨中多了几分凄然,“是夫人拦着,说你还小,并且大业未成,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了保护你……夫人说,以你十五生辰为限,若到那时成事无望便就此作罢,若谋划得当便全盘告知,可没曾想事迹败漏……” “但好在你还活着……” 老人上前一步,枯瘦的手重重抓着他的胳膊,眼中老泪纵横,“只要您还在,咱们就能再聚莫家军,总有一日能杀回上京,替将军、老将军,还有十万莫家军报仇雪恨……” 老人哪怕身形伛偻也比十岁出头的孩子高,莫延抬头望着神色狰狞的老人,眼中有几分迷茫与慌乱,若不是老人拉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仓皇后退。 老人没有给莫延退缩的机会,他决然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令牌高高举起,“老朽恳请小主子接任莫家家主之位,续将军遗志,杀入皇都,为莫家上下报仇血恨!” 他看着闪烁着冷光的玄铁令牌,以及其后老人涌动着幽冷恨意的眼神,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老人急切地跪着向前移动了半步,将令牌又向莫延伸出几分,“少主不必担心,将军生前深谋远虑,藏兵于民,漠北百姓十之有一,皆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誓死为莫家驱使,你少时先生都堪任帝师,只要有你在,莫家定能东山再起!” 莫延面对老人枯槁的面容,在那揉杂着滔天恨意与无尽期许的目光中,终究还是接下高举的令牌。 四位先生和几位副将入住罗浮山后,破旧庭院被塞得满满当当。 正厅最为宽敞,做了议事之用,莫延被众人按坐在正位,但每次议事时都有些游离在外,一段时日后直接托辞练功离去。 几位先生似乎也不指望十岁出头的孩子做些什么,主动担起了统筹大任,每次商定出什么决议,告知莫延时半是汇报,半是教导。 对于那些练兵与结盟之事,莫延多数时候没有异议,但只要涉及到漠北平民,他的态度就会格外强硬,三申五令不可牵连无关之人。 慢慢的,几位先生暗中形成默契,知晓了什么该汇报,什么不该汇报。 可背着莫延行事时,总会不明缘由的失败。次数多了,几位先生开始有意无意地出言试探,询问莫延重伤失踪的那段时日去了哪里,可有什么奇遇。 莫延只说被沿途的游商所救,但几位先生个个有着七窍玲珑心,根据以往行事受阻时的蹊跷之处,与莫延打了几次机锋,哪怕没有什么明面上的证据,也似乎认定了一些东西。 一日,几位先生例行向莫延汇报。 皇帝派人在南部山区开凿数道关口联通漠北与内陆,一旦修成便可结束漠北闭塞偏远的历史,便利出行与商贸。 漠北百姓自然对此赞不绝口,但对莫家而言,漠北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会因此消失,再者莫家军根植漠北百姓,民心被收买,军基难稳,谋划多日的大局怕会毁于一旦。 目前工匠们已经进山开工,先生们揣摩着莫延的脸色说出了他们商讨的应对之法,便是制造山崩杀死开山的工匠,散播出冒犯山神的言论,以神鬼之说迫使此事作罢。 话里话外,是希望莫延能够相助,如果不能,他们就自己派人出手。 莫延听完汇报眉头紧锁,稚嫩的面容阴沉下来。 “我说过,不可牵连无辜。” 莫延的反应似乎在几位先生意料之中,他们面不改色齐刷刷跪下,中间一人道:“属下皆知家主心善,但莫家大仇未报,万不可妇人之仁,让大计毁于一旦啊!” 莫延面色更冷了,“爷爷与父亲都曾说过,莫家军存在的意义便是护一方安宁,如此残害无辜百姓,与你们声讨的昏君何异?” “我们?”跪在一侧的青衫先生咬着这两个字抬起了头,冷笑道,“我们又是为了谁声讨?” 莫延似是自知失言,浑身冷气顷刻散尽,沉默不语。 中间那人俯身恭敬行礼,但声音中却淬满冷意,“家主总要做出决断,莫家数万冤魂未祭,此等深仇,总要舍弃一些东西。” 莫延垂眸问道,“为何不能,只杀该死之人。” “那家主以为,该杀之人是谁?” 莫延停顿了片刻,缓缓道:“皇帝赵擎。” “我们为你讲了那么些年的书,你果然都忘干净了吗?” 青衫先生终于压制不住怒气,伸出手指向莫延,“既知罪魁祸首是一国皇帝,就应当知道,莫家的仇不是靠杀一个人可以了结的,就算你杀了赵擎,那新皇也只会出自赵氏一族,他依旧会视莫家为威胁,岂会为莫家正名?莫家又岂能东山再起?只有夺了赵氏的天下,才算报仇!” 莫延垂眸听着,半响才淡淡开口,像是问他们又是问自己,“那被牵连的无辜之人,又该向谁寻仇?” “成大事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以江山对弈,就要看整个棋局,岂能计较每一枚棋子,眼光要放长远,不要有妇人之仁。” 莫延勾了勾僵硬的嘴角,眼中除了满满的疲惫与凄然,还夹杂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讥讽,“赵擎对莫家出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想的吧……” 几位先生没预料到莫延会这么说,皆是一怔,青衫先生最先反应过来,冷冷一哼,“你要是想放弃报仇便直说,以你现在的本事苟活于世想必不是难事,别喊着报仇却说一套做一套,假惺惺浪费所有人时间!” 中间那位素来稳重的先生也是一脸失望,摇摇头拂袖而去。 莫延缓缓坐在门槛前,迷茫地望着四角庭院上方的天空。 这是这几个月间他最常做的事情,待到白日转为黄昏,庭中一片阴翳,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将家主令放置一旁,打开密室对着层层牌位拜了几拜,提剑出了门。 半月后,皇帝遇刺。 刺客即将得手之际,禁卫军赶到,成功救驾。 皇宫禁卫军的层层围攻之下,刺客毫无还手之力,没能杀死任何一人,眼看就要被就地正法。 四面八方的长枪刺向刺客那刻,一股莫明的力量冲倒众人,下一刻,刺客消失不见。 皇宫外的一处山峰上,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玄衣男子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随手扔在地上。 少年平躺在地面,望着身前高大的身影,咧嘴笑了,混着满口鲜血,含糊开口:“方门主……果然啊……” 莫延浑身的血窟窿还在不停地向外涌出鲜血,方禛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躺在血泊之中,丝毫没有相助的意思。 莫延也没有求助的意思,用着残余的力气自说自话,“怪不得啊……那些事情……我发现的……如此顺利……” “为何停手?” 莫延染血的嘴唇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若出手……你会先我一步……取我性命吧……” “方才,你有机会。”方禛犀利的眼睛审视着他,似乎要将他一丝丝解剖开来。 “他是该死!” 一刹那,莫延近乎溃散的眼神因憎恨有了几丝生机,然后又随着嘴角的苦笑散为一片颓然,“可他……不能死……会死……更多人……” “因刺杀失败而死,便对得起莫家上下了?”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莫延痛处,两行清泪顿时滑落两颊,他好似在虚空中看到了什么,满是愧怍的声音越来越轻,“是孩儿无能……注定…要让…你们……失望了……” 方禛瞥了一眼地面濒死之人,双指一挥,一枚丹药被射到莫延口中,卡在喉中不上不下,莫延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丹药才彻底滑落入腹。 他单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丝毫没有获救的欣喜,浑身颓唐至极,看着方禛自嘲般开口,“我能感受到,方门主从第一次见我,一直到现在,次次都想杀了我,我现下也不想再苟且偷生,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本尊确实不想留你,只是不想让若儿的好心白费罢了。” “夕若……”莫延本如死灰的眼神有了几分波动,“已经快一年了,她的身体恢复了吗?” 方禛没有回答他,看着他冷淡说道:“你刚刚也算死了一回,今生凡尘的因果可算了结,本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愿断绝尘缘,入无相门?” 莫延站起身,回望着山下灯火璀璨的皇宫落寞一笑,眼中百般情绪交织压下,缓缓跪倒在方禛面前,低头轻声说道: “承蒙门主不弃,莫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