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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双面

    

第十二章 双面



    春日午后,暖阳如注,元璞穿一身便服坐于石桌旁,与他对饮的正是大司马宇文恺,宇文恺脱去一身古板朝服,宽衣广袖,闲适自在如一只野鹤。

    二人在中庭中晒足阳光,缓摆折扇,闲敲棋子,时不时啜上一口热腾腾的新茶。

    元璞撇去茶盅之上的绿色浮沫,递与宇文恺:“这是南边的春日新酿,名神泉小团,宇文兄,你尝起来如何?”

    宇文恺浅啜一口,微皱眉头,朗声笑道:“好极了,不愧是春水煎茶,简直是沁人心脾。”

    元璞眼睛一转:“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犬子的意思,拿回去给你的宝贝千金尝一尝,美容养颜。”

    宇文恺嘿嘿一笑,眸中却分明闪过几丝警惕:“打住,打住!我可不跟你结亲家,我这宝贝女儿,还得嫁给可汗呢。”

    元璞敛容,盯着棋盘:“知道你小气,好了好了,快下!”

    这处园林是元璞的私宅,景致清幽,处处仿南人风雅,因为地处偏僻远郊,故而少为人知。

    水火不容的两党头目卸去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此刻竟然对饮谈笑,俨然如多年老友,堪称一派岁月静好。

    忽然,一名家仆神色匆匆,小跑过来对元璞附耳禀报。

    元璞闻言后,轻笑了一声,满眼是胸有成竹的欣然:“宇文兄,好事临头,恕愚弟不能作陪了。”

    宇文恺不解地一笑:“朝堂上,你我兄弟终是势不两立,你这如今权势炽盛,政务自然缠身,我终归还是要避嫌的。”他整了整衣襟,不问缘由,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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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元璞一身峨冠博带,叉手恭立案边,看着斛律步真运笔挥毫,他的字骨骼遒健,可气势不足,他忍着呵欠,在隐约之中,还能闻到自己齿颊间春茶的清新。

    他是在半夜被一封诏书连夜召进御书房的,这位幼主的小脑瓜儿不知又怎么灵光一现了,扬言发现了行书的奥妙,要让太傅亲自来见证。

    元璞身兼帝师之职,是慕容迦叶安排在斛律步真身边一颗闪耀的监视之眼。斛律步真其实并不讨厌这个人,毕竟他生着俊美的面孔,每日只是例行公事地陪侍自己练字看书,偶尔才会说几句漫不经心的话。

    斛律步真屏退了所有文学侍从,那些龙钟的老儒臣嘴里都是仁义道德,腐朽的治国之论,他们打心眼里嫌弃自己的懦弱,口口声声逼迫着他重振先可汗的雄风,吞并南朝,向嚣张的西凉进发,一想到这些,斛律步真便开始失神,盯着案边摇曳的宫烛,渐渐出了神,连笔下的字都走了形。

    元璞仿佛看破这个少年帝王的心事重重,却不忍说破:“陛下!”

    斛律步真如梦初觉,侧首对元璞说:“元卿,你说,母后的汉化改革,果然是对的了,我们敕勒川上的孩童,很多生下来,说的竟然不是母语。”

    元璞无奈答道:“太后英明,北语也好,南文也罢,南人虽是我们的敌人,可文化之精深,值得我们这些马背上的蛮荒游牧者学习。”

    斛律步真忽然挥毫,浓重的墨水泼了元璞一身:“倘若朕有志于一统中原,称霸天下,我们敕勒儿女,何必学这些劳什子南文!”

    元璞拭去脸上的墨点:“陛下与太后政见相左,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后倾向于休养生息,不再生战事,背后的缘由……”

    斛律步真激昂道:“够了,一统天下,让北国的血脉遍布人间土地,本就是先帝的遗志,母后接了他的遗诏,却借着权柄苟且偷安,任由西凉屡次挑衅边境!朝堂局势也是一团糟乱,骠骑大将军竟蒙受平白之冤锒铛入狱。”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呼吸局促,跌坐在椅子上,一阵阵痛喘起来。

    是了,元璞早已习惯他对慕容迦叶的怨声载道,他一语不发,任由斛律步真的怒火自行冷却,直到他终于冷静,方启唇:“陛下,听说潮音寺有一神尼,讲法能有平定心神的功效。”

    斛律步真眸光一亮:“哦?朕怎么闻所未闻?”

    元璞阴恻恻道:“听说那神尼神出鬼没,有人说,她长得像极了已故灵后。”

    斛律步真惊恐地望向元璞:“起驾潮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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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斛律步真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微服私访竟然是和自己的敌对党大臣同行,他蒲柳般的病躯裹在宽大的衣袍之下,夜色之中,潮音寺寂静无比,偶尔传来一两声远山之外的猿啼。

    他听过太多有关灵后并未死去的传闻,派手下影卫勘察,却无一不是证实了谣言的空xue来风。亡母的小像始终被他存放在颈上的香囊之中,只有深夜孤身在帐中时,才能放心察看。

    “你有什么目的?”斛律步真看向身后紧随的影卫,打头的带刀侍卫完颜石烈朝他会心一笑,他才放下了悬着的心,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元璞。

    元璞扮做寻常香客的模样:“微臣知道陛下思母心切,单纯为了成全一个孝子的赤诚罢了。”

    斛律步真苦笑道:“看来你对母后也并不忠诚。”

    元璞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潮音寺中遍布太后的眼线,这些影卫不能带进去,如果陛下真的怕微臣会怎么样,可以吧完颜石烈带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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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璞带领斛律步真和完颜石烈走了一条无人的山径,轻车熟路地避开了所有岗哨,直到行至一间破败的柴房,方叩门询道:“明镜大师,有个少年要见你。”

    “元璞吗?这么晚干什么?”里面的人不耐烦地应道。

    元璞几乎是强行打开了门,明镜僧衣不整,鬓发凌乱,

    斛律步真提着灯,灯火照彻蛛丝遍布的柴房,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叫明镜的“神尼”,那张脸,他不会错认,由青春正好到徐娘半老,眉目的变化不大,只是这许多年风霜剥蚀下,留下了些许皱纹。

    斛律步真重重地跪下:“母亲!”他用猗兰古语说道。

    那声扑通,震得明镜心惊rou跳,她慌忙敛衽行礼,双眸惶惑地问道:“深更半夜,敢问小施主有何贵干?”她用一口吴侬软语答道,仿佛在宣誓自己是个纯然的南人。

    元璞说:“明镜大师,这是一位皇族公子,最近与母亲生了龃龉,心绪不宁,想到你这里求一些解脱之法。”

    明镜抬眉看元璞,又施施然朝斛律步真道:“愧不敢当。”

    元璞退了出去,完颜石烈手下森然的刀光刺痛了他的眼,他恶狠狠道:“元太傅,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陛下若有半点闪失,我刀下可不会留人。”

    元璞:“完颜小大人,你可真是对陛下关心得紧啊,听说陛下对你也是十分的好,你们二人同食同寝,简直亲如兄弟了!”

    完颜石烈面色铁青,却还是回敬了一句:“听说你和太后有染,赫连骧倒台了,就轮到你爬床掌权了。”

    元璞毫不嗔怒,反而莞尔一笑:“我掌权了,完颜小大人,你可要小心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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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斛律步真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对元璞低吼道:“那个女罗刹给我母亲灌了什么迷魂药,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元璞:“陛下难道不好奇,太后为什么要留灵后一命,还把她关在这里修行吗?”

    斛律步真噙着泪,咬牙切齿道:“慕容迦叶最狡猾了,她当然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把我的生母当做筹码,她打得一手好算盘。”

    元璞沉吟:“陛下英明。”

    斛律步真忽然朝完颜石烈使了一个眼色,完颜石烈立马会意,将刀架在元璞脖子上。

    阴暗的山径上,树影摇晃,三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元璞脖颈发凉,心头惊愕,但随即又从容地闭上了眼睛:“陛下,你若杀了我,你觉得在未来愈演愈烈的帝后党政之下,你有一点胜算吗?”

    斛律步真实在猜不透这个太傅的心思,他层层揣测,低声逼问:“你这是干什么?双面间谍,两面得利吗?慕容迦叶给你的好处不够多吗?还是那个女罗刹派你来试探我?”

    元璞见斛律步真那副狠戾的神色,不似往日的懦弱模样,心生寒意:“陛下,我愿意献上太后秘阁的所有机密,以显示诚意,臣愿助陛下夺回斛律一族江山,令妖后退位!”

    斛律步真不可置信地看着元璞:“为什么?朕怎么相信你?”

    元璞从袖中掏出一枚秋山玉佩,斛律步真一把夺过,握在手心,却怔住了。

    元璞含泪道:“陛下,如今敌强我弱,只有忍字当头,有微臣在,必能保灵后无恙。”

    斛律步真直直地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元璞不顾刀刃割面,径直行了一个大礼:“陛下请恕微臣直言,妖后一党倾覆之后,请陛下替我拓跋家族昭雪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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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斛律步真的寝宫之中,烛火摇曳。

    完颜石烈卸去刀与甲,跪在斛律步真膝前:“陛下,这个元璞,你信得过吗?”

    斛律步真失魂落魄地倒在完颜石烈的怀里:“拓跋、慕容、斛律本是敕勒川最强的三大部落家族,最后斛律家族成了皇族,慕容家族成了后族,而拓跋却湮没在草原争霸之中,当年紫蒙川大战,拓跋家族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全族被诛灭,罪魁祸首连当事人都说不清……”

    完颜石烈打断他,把九五之尊斛律步真摔在九龙帐里,刚才被元璞羞辱的愤怒忽然再度涌上心头,化为无名孽火:“刚才元璞说我和你同食同寝,亲如兄弟。”

    “这不是很好嘛?”斛律步真任由他的粗暴,伸出手整理他的鬓发,像抚慰一头失控的野兽,“放心,我会给他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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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音寺破败的柴房之中,明镜失色地跌坐在地上,适才,在柴房之中,她为斛律步真弹了一首佛曲,任凭他不停地询问自己是否是魏伊水,曾经的皇后,一场纵火,彻底改变了命运,让他成为一个被继母挟制的孤家寡人。

    她不敢回答,板着脸,不动声色,只淡淡用南话说他只是认错人了。

    床下爬出来一个俊朗的男子,他打着赤膊,从铺盖卷里抽出自己的僧袍,他适才委身于此方寸之地,敛声屏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是潮音寺最年轻的主持,法号无鱼,见明镜失魂落魄至此,触了触她的肩头,关切问道:“jiejie,怎么了?”

    明镜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一霎时泪流满面:“他就是可汗,我的亲儿子!”

    无鱼抚慰道:“再忍一忍,等我们的大计成了,你可就是真正的太后了。”

    明镜啜泣得更加厉害,满心满眼都是斛律步真隐在宽大衣袍下的瘦削的脸:“这么多年了,我熬的太苦了,他也是,一定被那女罗刹欺负得紧。”

    “再忍一忍,jiejie,再忍一忍。”

    东方既白,又是新的一天,敕勒金帐里暗潮汹涌的权力之争,依旧再继续,似乎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