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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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若是没有与鞑靼议和,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阿瑛红着眼圈问我这话的时候,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追着我喊“蘅jiejie”的小公主。 大胆热烈的追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接近,她总是让自己笑得开心又灿烂,我却让她的眼角总有一丝悲伤流溢出来。 面对我的时候,阿瑛会试图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我,哪怕她是大齐未来的天子,可以随心所欲,不需要刻意去迎合任何人。 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她问我这话的时候,我没法回答她。我想说我会,我每天心里想的全是她,白天也想她,晚上也想她,总盼着能有一天回来见着她,哪怕就一面。 可我瞒了她五年,整整五年。 这五年来,我每一天都在等着合适的时机能重新站在她面前,可是大小的事务让我脱不了身,所谓合适的时机又在哪里?我又总希冀着阿瑛的身边会有旁人代我照料她,一个比我更称职的体己人。 昧心自问,我真的希望阿瑛身边有旁人吗? 我从一开始反复告诉自己,她是天子,她是大齐的女帝,她可以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不必非我一人。可我之所以能那么想,是因为她的心里、眼里都只有我,从未有过别人,这份专情让我承受不起。 我不仅误了她终身,我还负了她,把她推到我认为更好的地方,不过仗着她心里除了我装不下任何人。 到如今,她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想得通了,她也从不和我提起,但她……没法原谅我。 这几日我依旧宿在她的寝卧,只是从我搬来之时,她便再也没有和我同榻而眠,像从前那样亲昵。 你不是想做朕的狗吗?那就睡在朕的脚边,不许上床。 地上铺的是西域进贡的羊绒地毯,一床苏织锦被,蜀锦软枕,还有一个暖床铺的香炉。 一开始她还会用项圈把我拴起来,把狗链握在手里不肯放手,后来渐渐就不用了,只在想玩的时候才为我套上。 好几次她早上睡醒之后,一脚踏在我肚子上,将我唤醒替她更衣,或是半夜手伸过来拍拍我的脸,喊我为她倒杯水。 本来这段时间,隐约感觉阿瑛已经心软了,打算松口许我上榻,结果阿勒同这么一说,估计我又不知道要睡地铺到何时去。 “瑛儿这是与你怄气呢。”太后啜了一口香茶,搁到一边。 “蘅晓得。”我不由自主扶着额头,憔悴地应道。 九月正是秋收之际,收秋税的时候,户部的活计儿多得我想死。 太后又瞧了我几眼,最后叹了口气,吩咐宫人为我添些软垫靠枕,叮嘱我可以随意一些坐卧。 “本宫看你这段时间忙,特意叫你来听戏,权作休息。瑛儿对你有气,拿你当骡子使,别把你累坏了。” “呵……”我疲惫不堪地长舒了一口气,歪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 难怪阿瑛整日慵懒地歪在座上,确实累了就想这样躺。 “萧蘅啊,你也别怪瑛儿这样对你,你瞧我这个当朝太后,女帝生母,她不也与我冷战多时了吗?” 我憋了半晌,最终只道了句:“都是蘅的错,连累了太后娘娘。” “连累,倒也谈不上连累,本宫自己选的,如今瑛儿与本宫生疏,本宫也认了。” 我抬起头,看着太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橘子,神情淡漠地品尝起来。 老实说,比起先皇李钰,有时我觉得阿瑛的性格更偏向太后栾萱仪一点,看着太后,我似乎能看到阿瑛的影子。 太后吃完了橘子,拍了拍手清掉残留在指尖的白络,从宫人手中接过湿帕子,仔细擦干净。 嗯,真的和阿瑛一模一样。 “若是当年让瑛儿将你囚于后宫,隔绝你亲族,以你的气性,如今又是如何?”太后扭过头来,平淡地说完这话。 见我若有所思,太后只莞尔一笑,一副事了拂衣去的云淡风轻。 “如今你二人还有得气可置,便是难能可贵的了。” 我抿着嘴唇,对眼前这位太后有所改观。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宫廷富贵花,没想到原来为我俩想了这么多,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时,教坊司的乐正上前来,禀报一切就绪,并递给我今日所演的戏曲单子。 我打开来看,除了几个我喜爱的曲目,还有一折《武家坡》,一场《汾河湾》。 “太后娘娘为何点了这两出戏啊?岂不重复。”我笑着问道。 “故事虽大同小异,但各有千秋,蘅儿且都瞧瞧。” “是。”我乖顺地颔首回了一声,合上单子搁到桌边。 演了几处我爱看的戏,我很快被吸引进去,摇头晃脑地跟着体会剧中人的喜怒哀乐,一身的疲惫不知不觉也消除不少。 在扬州之时,我便跟着娘亲穿梭于勾栏瓦舍,人间百态,嬉笑怒骂,皆在一方戏台之上,在曲调婉转之间。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以说,不学诗,无以言。 闲适放松之中,我又想起娘亲教我那首《朝天子》时的场景,那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 “蘅儿,好好读书习字,学得满腹经纶,无一不通,等入了京城,见着瑛公主,便可把这曲子献给她。” 如今再回首,真是感慨万千。 “蘅儿,蘅儿?” 意识到是太后娘娘在唤我,我连忙从遐想当中回过神来,朝太后告歉。 太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当我是累着了,把一盘荔枝推到我面前,宫女刚刚端上,银盘下面铺的碎冰块还在冒着白气。 “新贡的荔枝,尝尝。” “如今这个月份,还有荔枝吗?”我笑了笑,捡起一颗荔枝,剥了起来。 “瑛儿知晓你爱吃,前段时间叫广西贡的。” 剥好的雪白荔枝rou还冒着冷气,我还未吃,忍不住眉头紧蹙。 虽说是九月,不似夏季暑热,荔枝难以储藏,但从这么远的地方运来,需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又要寻得晚熟的荔枝树,在当地恐怕也是经官动府。 想到这儿,我把手中的荔枝放回原处,转了一圈推到太后面前,笑着说道: “瞧我这记性,家里大夫讲蘅这年纪,最怕甜食,加上虚火旺盛,荔枝之类的,蘅早就戒了。” 六月的时候,萧丛让商会往应京运了一批荔枝售卖,我在家狂炫了一大堆。看来为了这句谎,以后都不能吃荔枝了…… “好歹是瑛儿一番心意。”太后低头瞧了一眼,直接拈起那枚剥了壳的荔枝,塞到我嘴里。 我一个不防,已经入了口,只好硬着头皮嚼几口咽下去。 哇哦!不愧是皇家贡品,酸甜可口,汁水饱满,一颗就让人上瘾,忍不住想再多吃一颗。 我控制住表情,收敛住惊艳到的眉毛,在掌中吐出果核盖在桌面上,不露声色地搁置了那盘荔枝。 不得不感叹太后真的和阿瑛的行为举止好像啊,都喜欢把水果硬塞到我嘴里,跟喂狗似的,管它三七二十一。 “梆梆梆……”一曲落幕,新的一幕即将开场。 哦,好像是太后安排的那出《武家坡》。 其实我还蛮欣赏这场戏的曲调的,但是薛平贵十八载后归来调戏王宝钏的戏码,我实在欣赏无能。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后面的《汾河湾》,轻松有趣,两夫妻有趣得很。 不过说起来,我扮作他人重返应京,唔……好像也挺过分的。 《武家坡》嘛,我记得无非是薛平贵来寻王宝钏,在坡上戏耍一番,才到寒窑前与她相认,《进窑》一折,亦是堪称经典。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哇……”我躺在椅背上,伸直脚背抻了抻腰,打了个哈欠。 虽说不满而立之岁,我也已是两鬓斑白。 美人迟暮将军老,我也算是占全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伤病,恐怕现在再叫我提刀上阵,比起年少时总要吃力许多。 我听着台上的咿呀戏腔,耳朵一阵新奇,端坐起来。 “听出来了?”太后瞟了我一眼,开口问道。 “这调子……似乎不是京音啊?” “嗯。”太后点了点头,剥了几颗荔枝吃起来,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此乃拉魂腔,演的京音原本。瑛儿知晓你是兰陵人氏,当初特意寻了这个柳琴戏班,权当寄托哀思。她本以为再无用武之地,没想到你尚有归来之日。” 我不禁沉默半晌。 阿瑛从前只知晓我编造的那番身世,自幼在兰陵老家长大,及笄后才回了辽东萧家,然后随父来到应京城,入住新造靖远伯府。 其实兰陵有何风物,我不甚知晓,只为了萧丛萧蓉二人去过几次,细问下去自然会被戳破,可是阿瑛又怎么会想到我骗了她? 现在阿瑛知道我是契丹血脉,她手下的锦衣卫耳目通达,若要想查,怎会难查? 我仗着太后的庇护,锤死了囚禁于皇宫的女真首领,这事儿太后自然一清二楚,想必近来也听到了些风声,她不会想不明白。 “陛下既然知晓,可是要向蘅问罪?”我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着太后。 太后看了我半天,神情复杂,主要是无语。 “你这个没心肝的小畜生。”说罢,太后把口中的果核一吐,翻了个白眼,扭过脸去。 我还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太后没好气地吩咐我接着听戏,我对太后的气不明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台上薛平贵一身蟒袍,官靴宝剑,立于寒窑门外,正与王宝钏相认。 先是在窑门外自述出身生平,再是在外征战的经历,夫妻终于得以相认。打开了窑门,二人感叹相见不识,容颜易变,满是悲戚。 “妻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一听到这一段,我不免悲从中来,手掌抚上眉角掩饰情绪。 太后似乎也看出我的情绪变化,我刻意躲避她,不想别人看出我的悲伤之意。 “这两出戏,是瑛儿安排给你的。”太后冷不丁提醒道。 台上的王宝钏叫窑外的薛平贵向后退去,退一步,再退一步,终至无路可退,无路可退,叫薛平贵如何是好? 那王宝钏悲恸道: “后面若是有路,你……你也不回来了啊。” 热泪瞬间盈满我的眼眶,我掩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