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与林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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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立春已过,雨水未到。 那很远的客栈就在这深山老林里。 客栈很破,非常破,下一秒塌个精光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三张瘸腿瘸脚的桌子,六条歪歪扭扭的凳子,以及早已冷掉的、飘着微微的茶末的茶,除此之外竟然没有什么。 客栈门上的牌匾当然早已没有了,又或许从来没有过;偌大的店里没有小二,只有一个年轻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也不知道老板去了哪里。 冷风吹过木门,松松垮垮的木门像蛾子的翅膀扑棱着,吱呀乱叫。 林完走进店去的时候,年轻的老板娘正拿了一柄很精致的木梳子在梳头。 “客官,住店还是吃茶?”她的声音很柔,林家的大老爷有一个大老婆和十三个小妾,谁的声音也没有她的娇美。 林完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耳朵酥了,好像在油锅里炸了十几回,可以拿下来直接下酒吃。 “吃茶。”他在那同样很破旧的柜台前站住,手已经伸向身上那满满的一串铜板。 老板娘柔声道:“一两银子。” 林完失声道:“一两银子!” 对于不阔气的人家,一两银子,就是杭州府里最好的裁缝做的三四套厚实的冬衣;对于有钱人家,一两银子,就是一壶玉鸣轩的桃花酒,一条松涛楼的松鼠鳜鱼。 总归不会是这无名客栈里的一个座位。 可是在老板娘这里,一两银子就像是跟五个铜子没什么区别的东西。 她好像不知道,她的客栈如果出价一两银子,恐怕还没有人愿意掏钱。 林完的手已经伸在腰间里,可是现在这个动作让他尴尬得恨不得今天连那串铜子都没有带。 他万万没有想到,做成大夫之后,拿不出钱的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吃茶,两位!” 二两银子被门外的人砰一声掷到了桌上。 来人用劲很巧,银两落到那旧得不得了的柜面上,竟然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那样迅捷的一下,就是把这柜台打个稀巴烂,也是很正常的。 林完已经面露惊色, 老板娘却把这二两银子往袖子里一拢,拿起梳子继续梳她的头。她看起来简直一点也不惊奇。 门外走进来一个邋遢的老头子,头发很白,脸上的皱纹像年轮一样。他很高大,手上沟壑很多,指甲长长的,卷着,却很干净。 然而不论多老的老头子,都只能算一个人,林完左看右看,没有发现那第二个人。 或许这老人只是个跟随的仆人,而穿着华袍的主人,现在仍然在马车上等候着。 老人看着林完,问道:“小友何不坐下吃茶?” 林完道:“囊中羞涩,只好站着。” 老人笑道:“看来你的确不知道。” 林完道:“我该知道什么?” 老人道:“你该知道,我那二两银子里有你的一两。” 林完看着这邋遢老人,几乎不能把他和一个随手给出一两银子给陌生人的有钱人联想在一道。 他看起来实在是个没有钱也会很快乐的老人。 就在这时候,梳着头的老板娘忽然叫道:“门外的客官,吃茶还是住店?” 10 又有人来了! 只听一声大笑,门又是一响。 这一回走进来的是一个很矮小的跛脚男人,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一个药铃,头上戴着一顶装神弄鬼的小帽子,背上背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包治百病”。 林完觉得这人不像个大夫。这人也许是个小偷,是个算命先生,是个卖假药的,但绝不像是个大夫。 跛脚男人道:“吃茶!”他的手很迅速地往那柜台上一扣,落下一两银子。 老板娘还是那样熟练地把那银子收进去。 林完以为她又要拿起梳子了,可是这一回老板娘却没有再梳头,而是掀起蓝色的布帘子,走到了柜台后的一间小房间里。 三人在一张茶桌边坐下,没过一会儿,那房间里传来一种沁人心脾的茶香。 老人道:“唉,真是难过,大夫已来齐了,看病的却还没有来。” 林完也道:“唉,真是难过,恐怕这个老板娘也是早已知道有谁要来,并且已经知道我们这些人都很有钱,吃定我们要在这里等候,绝不会还价。” 他们两个都很难过,新来的那一位小偷,算命先生,卖假药的却笑起来了:“虽然主人家姗姗来迟,店家也欺客,不过能见到两位,实在已经令小人感激涕零,不甚荣幸了。” 林完同那邋遢老人从踏进这客栈以后都未说过姓名,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道:“这倒让我很惊奇,那你不如先说说,我是什么身份?” 跛脚男人从容道:“您,自然是十二连环坞第九寨寨主的左右手,素有‘海上华佗’之名的贺金臣贺大夫!” 他显然说对了,因为林完发现老人好像快要笑起来了。 任何人在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都是会非常高兴的。 老人已忍不住笑意,道:“能见到天禽门下的山西七义、市井七侠中的的包治病包大侠,老夫亦是三生有幸!” 两人大笑,好一派洋洋得意。 可是他们的得意一点也没有感染到林完,他实在是满腹心事,忐忑不安! 因为他不知道那个号称知道的包大侠到底知不知道!尤其是知不知道林完实际上不是郎中,而是林家那一个脑子搭错了神经的小少爷。 若是不知道,固然很好;可若是他知道呢?假如这跛子把他的身份说出来,那也许他这次就又做不成大夫了! 10 正在这时候,老板娘端着茶过来了。 可奇的是,这老板娘只端来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林完的面前,一杯放在贺金臣的面前。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三位客官请先喝茶。辛大人同病人已在楼上的屋子里了。” 林完同那老人道:“多谢。” 包治病没有说,因为他没有拿到茶。 他疑道:“我的茶呢?” 老板娘道:“茶叶没有了。” 包治病道:“可是我同那两人一样,都是一人付了一两银子!也许你再给我一个杯子,让我们三人均一均。” 老板娘道:“杯子也没有了。 包治病还要再说,只听老板娘又淡淡道:“茶叶和杯子虽然都没有了,却还有一只烧水的壶,是专给你留着的!” 包治病立刻闭嘴,因为他害怕老板娘真拿出一个水壶来给他。 在茶桌上有两个茶杯和一个开水壶,已经几乎是十二分的可笑;假如这个开水壶刚好放在他的面前,那至少是一百分的可笑。 谁也不想要自己是一百分的可笑。 可是等到她又走进小房间去,包治病却又忍不住地发起牢sao来了:“刚才这女人一定是在那小房间里悄悄偷听我们说话,她这样嫌贫爱富的女人……” 话音未落,劲风掠过,帘子飘然而起。包治病嘴本来还张着,突然哎呦叫唤一声,向后倒了下去。 大堂里的人定睛一看,全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地上除了这碎嘴的坡脚男人以外,竟然还有一个被擦的很亮的水壶。 不必想,自然是老板娘丢出来的。 林完当然也在哈哈大笑。除了包治病以外,人人都在笑,就连这笑话的另一个主角,也就是老板娘,脸上竟然也带着笑。 她从蓝色的帘子遮盖的房间里款款走了出来,含笑地说了一句话,立刻叫林完近乎一惊: “林完是哪一位?” 林完沉默一会儿,道:“是我!”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已经发苦。 老板娘柔柔地道:“这一两银子退给你,楼上的客官叫我告诉你,他们马上就会把你好好地送回去。”她手里有条鞭子,灵蛇似的,勾着一两银子落在桌子上。 这下林完连苦笑也笑不出了。 地上的包治病却很高兴地笑起来,并且笑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大声。 现在最像个笑话的当然不是他了。一个大夫连病都没有看就被人赶回去,岂非比被一个女人用热水壶打了更丢人,更倒霉,更像个笑话? 林完低下头看他,恨不得踢这跛子一脚。 姓包的跛子笑嘻嘻的,也许也想踢他一脚。跛子并不是没有脚,当然可以踢人,也是也要穿鞋子的。 这跛子的鞋就还不错。 可林完忽然不止看到了一双跛子的鞋子,一双老人的鞋子,他还从柜台下面看到了一双女人的鞋子。 一双非常漂亮的,绣着飞鸢的红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