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嘉】囚徒(2)
(二) 荒yin的情事终于结束了。君父道:“到底年岁渐长。不比从前了。” 嘉靖躺在塌边,伸手轻轻地拨弄帷帐边上垂下的穗子。 拜他生性顽劣的先帝堂兄所赐,新帝登极后有数不清的人自荐枕席。他只需大发慈悲地准许他们上一回龙床,他们便感恩戴德地起誓要为他死为他生。是因为他是皇帝,还是因为他与自己做了一夜夫妻呢? 大部分人都是恭谨拘束的,生怕惹得龙颜不悦。新进的翰林在畏惧之余总是对天子有莫名的憧憬。在官场摸爬滚打过的人总捡讨好他的话说,稍微给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吹耳边风。明明连门道都没摸到,又总以为自己是最得圣意眷顾的。 他连样子都懒得装,睡完就翻脸不认人。色欲从来不是他御下的手段。他拿那些大明的臣子做玩物。 这就是大明的臣子。在rou体交媾之时,他的意识仍漂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审判着他们的灵魂。 他把这些话当做闲谈的话柄说给枕边故人听。那个人仗着往日在旧邸的情分,恃宠而骄般笑嘻嘻说:“我不与陛下做一夜夫妻,我要长长久久陪在陛下身边。” 这话像是哄他,但彼时他已无依无靠,听了动容。他将那个人报的更紧,试图在他身上留住一点什么:“那你要活得久一点儿。” 那个人满口答应:“遵陛下的旨。我生是您的人,死做您的鬼。” 他并不吝啬给予那个人财富、荣耀和偏爱,但这些都成了使他无福消受的东西。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时,他心里空荡荡的。他问跪在门外不敢抬头的人,“你爹临死前说什么了没有?” 那个人的儿子并不像他,只垂着头哽咽如实回答,“回皇上,先父是在梦里故去的,并没有受太多痛苦。按民间说法,这是喜丧。请陛下不要过于忧心。” 这话大概是吕芳教他来哄自己的,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心里郁郁,皱眉道:“再也没有了吗?”那人侧目望着吕芳的脸色,一个头磕下去,再没有出声。 他认定那人应当兑现曾经的诺言。他得一直念着自己,到死都念着自己,只能念着自己。可现在他不能去怪已作古的人。 于是在那一年,他忽然又想,是否他留不住自己的至亲挚友,当真应了那句话:他虽君临天下,却难以改变天生至阴这一事实。他的臣子里始终没有与他相生的至阳,导致大明无日,阴阳不调,乃至国运不济,他连身边人都留不住。 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乎意料的。当他手里捏着海瑞的供词,撩起长袍低头去看脚下的卦数时,他骤地笑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层缘故,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嘉靖心念一动,从床榻边上摸出一方帕子,叠起来蒙在了海瑞的眼睛上。棉织的帕子,使他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能看到一点昏黄柔和的光。 他的手摸到海瑞的脖颈上,海瑞慌张起来,但手被他立刻按住。“不要动。”嘉靖仿佛在审视他,末了笃定地笑道:“朕要把你关起来。” “对。你不要去兴国了,就留在北京。”他急剧地思索起来,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在北京,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准去。” 海瑞颇感莫名:“臣实不知陛下是何意。” 嘉靖莞尔:“你猜猜。” 这是他的惯用手段。他总爱欣赏底下人琢磨不透他心思时露出的惶恐表情。待对方真开始绞尽脑汁猜测时,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引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等回过神时已身陷囫囵,只能任他摆布。 海瑞道:“请陛下直言相告!” 嘉靖没有生气。他伸出手在海瑞的脸上描摹着,海瑞面额很宽,因为瘦,眉骨都微微凸起,直到此刻仍然眉峰紧蹙。他问:“你就留在这好不好?朕就派人跟你的家人说你死了。知道你是个孝顺人,朕会好好安抚他们——” 他越说越荒唐,好似下一刻便会付诸行动。海瑞眉头皱的愈紧,他伸手揭开了覆在自己眼前的丝帕。两人只相望了一瞬,海瑞开口,千言万语却只道:“请陛下自爱。” 嘉靖笑容渐冷,收回了矜贵的手:“不必当真。朕还不是那样的浊世昏君。” 海瑞终于觉得清醒了些。他下床去拾起了自己的衣裳,目光不觉落在了那设在内殿的神坛处。供桌上是一沓朱砂写成的青词,旁边点着香烛,最上面一层摆的是太上老君的神牌,略下方摆的三个神牌,是宫里的道士们假托天意给嘉靖上的神号。 嘉靖凑到他身边,幽幽问道:“你在看什么?” 海瑞读圣人之书,对黄老之道一窍不通,但却也知道修道正途在修身而不在繁琐的醮天仪式。更何况,敬天修身之道怎会容许他们在神坛下这样媾和,做出违背天理伦常之事? 他还未出声,嘉靖便道:“已是子时了。” 嘉靖披上了衣服下床,跪在神坛下捏着手诀拜了三拜,侧头问海瑞,“你不来么?” 海瑞颇茫然地望着神坛下跪着的皇帝。 嘉靖脸上浮起一层笑意:“爬上过朕的床的人不少,能跟朕一起跪在这儿的人可不多。” 海瑞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嘉靖焚烧手中的青词。火舌掠过他的手,他恭谨地跪着,嘴里无声地念着经文。眼前的一切都过于荒诞不经,使海瑞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陛下恕罪,臣读的是圣人的书,向来对鬼神敬而远之。” 嘉靖背对着他,却是问:“浙江的事,你和你的圣人怎么看?” 海瑞一字字道:“浙江的事看似在郑、何,在赵中丞,在胡部堂,其实——都在陛下。” “放肆。”嘉靖冷冷道:“你在指责朕吗?” 他抬头望向皇帝的背影,恳切道:“请陛下听臣把话说完。” “朕不想听。”嘉靖提高了一些声音,“腊月二十三,原本有个人要死。这个人你认识,是你治下的百姓,后来从了军,叫齐大柱,你不会忘了吧?” 消息闭塞,海瑞只从王用汲处知道齐大柱被押送至京的事,并不知齐大柱死活。此刻闻知齐大柱没有死,便了然是嘉靖的意思。他跪在嘉靖身后磕了个头,“陛下圣明。” “少跟朕来这套。严嵩要杀他,要杀你,谁都救不了你们,只有朕可以。”嘉靖冷笑了一声,“你在浙江闹腾的那样厉害,朕不想管也不行!烂摊子到头来还要朕收拾。你虽与朕第一回见面,焉知朕因为你多少日子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嘉靖回头睨了一眼海瑞,海瑞愕然起来。青词燃烧后升起地袅袅青烟很快溢满殿中,使嘉靖的脸萦绕在烟雾之中,看不真切。 海瑞正看着他时,他也注视着海瑞的眼睛。烛火在他眼中跳动着,嘉靖扬了扬眉,要笑不笑道:“你以为都是朕的主意?朕要是有那样的能耐,也不必再敬天礼神了。是天——是天命如此。” 好似有一道雷击中了海瑞,他惊骇不已地望着嘉靖。 嘉靖起身,缓缓走向海瑞。他拉起海瑞的手,眼中闪着光,一字字道:“乾上乾下交卦,天下命运,皆系于此了——” 他望向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海瑞听不太懂这样的话,因而望向已端坐回高台上的嘉靖。他只是道:“你不愿留下,朕也不愿强留你。” 他拿起玉杵轻轻敲了一下,便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兴国的百姓过的很苦,他们需要你这样的好官。”嘉靖回头看了一眼那人,道:“不留你吃饺子了。夜里好走,你直接到兴国去,对外人就说兴国有要紧的公务。你的家人会有人替你接来。要什么跟黄锦说。” 夜里好走,自然是说夜里出宫不会被人发觉。 黄锦瞅了一眼海瑞,朝着他和煦地笑了笑。他打了热水来,熟稔地递给嘉靖擦脸。 海瑞望一下黄锦,朝他点头致意,转头却对嘉靖道:“臣什么都不要,但只想问陛下一句话。” 嘉靖蹙眉,将手里的棉布帕子丢开,颇有些不耐:“说。” “浙江的事虽已告结案,只是严嵩父子之事,皇上当真一点都不追究吗?” 嘉靖嗤笑,对黄锦说道:“朕说什么来着,他虽然是一小小七品知县,却要来教朕做事了。” 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海瑞,但奈何海瑞是个油盐不进的,只当没听到。黄锦便出来打圆场,对海瑞轻声道:“海大人,您不应该这么同皇上说话。” “若有犯上之罪,请陛下恕罪,但臣还是要说。”他便撩袍跪了下来:“严嵩父子之罪恶滔天,已为天下人所共知。臣既为官,食君禄,为一方父母官,便有这样的责任问一句。臣非为自己而问,而是为百姓而问。陛下是他们的君父,他们是陛下的子民,他们应该知道。” 嘉靖对黄锦使了个眼色。黄锦会意,走到一侧的桌便拿了什么东西来递给了海瑞,轻声说:“因碰上过年,吏部的调令年后才能到浙江。海大人拿着上谕,直接到兴国去便不会遭受为难。海大人,主子心里是想着你的。” 他不再说话了,只闭上眼睛,仿佛入定了般。 海瑞愣了片刻,俯身磕了个头,朗声道:“陛下今日不回答臣的问题,他日,臣还会再来向陛下讨教。” 黄锦小声道:“我的海大人,求你了,你就跟我走吧。” 嘉靖终于坐不住,走到他身边,用手里的玉杵使海瑞抬起头看向自己。 海瑞匍匐在君父的脚下。嘉靖仿佛是负气般,张口便道:“好,好得很!朕等着你。” 子时才过,外头下着大雪。宫闱深深,灯点的极亮。黄锦在前头提着灯,海瑞跟在后面。他走下台阶,忽又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通明的殿宇开着正门,嘉靖站在高高的殿门前望着他。风吹进殿里,使嘉靖衣袂翩飞。隔得太远,海瑞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忽然觉得一种颇悲凉的情绪堵在心口,有些无可名状。 他将头转过来时,身后那扇敞开的大门也随即慢慢关上,将嘉靖地背影合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