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糖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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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交给你负责,行不行?” 安欣有些诧异,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心里没来由的生出点火气。他冷笑道:“碰到高启强,你就躲了?” 李响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但没等他说话,身后的人群里就冲出一个李山,大喊大闹着让李响一定要给他死去的老叔报仇。李响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才解释说自己不是躲高启强,而是为了避嫌。 这确实是个说得过去的正当理由,安欣也放松了不少,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半道歉一半安慰。李响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好像他真的就只是为了保持公正才申请避嫌,对高启强没一点私情,可胸口警号下的一颗心早已像是泡在了黄连水里,难以忍受的苦涩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虽有口,却也难说其苦。 六年来安欣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高启强,警队里的人都知道他在抓高启强的事上吃过亏,所以才钻起了牛角尖,非得把高启强抓进监狱不可。如今李响与安欣之间虽已生嫌隙,但到底是曾经的挚友,安欣掩藏在正义下的那点私心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安欣,毕竟对高启强有私心的也不止安欣一个。 所有人都以为李响和安欣第一次见到高启强的时候是2000年那个大年夜,这倒也没错,毕竟他俩对外都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安欣说的是实话,而李响选择了隐瞒。这大概也算不上是说谎,他跟高启强初遇的时间实在是太早,早到00年的高启强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于是李响也觉得没必要再提,就把大年夜算作第一次见面也无妨。 那实在不是什么能拿出来分享的美好回忆,所以李响就觉得高启强能忘掉那些不堪的记忆也是件好事,但说是这么说,他又忍不住因为高启强完全忘记了他而气恼。大年夜晚上带高启强去医院检查的过程中他一直板着张脸,后来在审讯室里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凶得不行,连安欣都看不下去了,三番五次地给可怜的卷毛小熊说情放水。 事后李响也觉得后悔,总是想着年后一定要去看看高启强,可他一直找不到正当理由,又怕对方不愿意看见他。最后还是安欣有卧底任务腾不出手,托他在这期间帮着照顾一下高启强,他这才顺理成章地跑去菜市场找人。他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安欣这么做是为了让整个旧厂街菜市场的人都知道高启强现在有人罩着,再也不是那个谁都能欺负的鱼贩子了。 安欣性格耿直,一向不爱做拿背景压人的事,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就差把“我是高启强的靠山”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李响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似乎有点问题,但他看着人堆里笑得眉眼弯弯的卷毛小熊,也狠不下心去戳破这层窗户纸。他以前看过太多次高启强狼狈不堪的样子,白净的面皮上不是渗着血就是带着泪,被强迫露出的笑容里也没有一丝真心,所以李响就想:笑吧,高启强,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开心地笑吧。 1985年的暑假,十岁的李响第一次见到了十五岁的高启强。彼时他刚从学校回来,书包里还塞着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和学校发的奖品,兴高采烈地急着回家向家长展示。他冲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爸”,就先看到了一个拎着大水桶的瘦弱身影。对方被他突然闯进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上的力气也xiele,装满了水的沉重木桶“砰”的一下砸在地上,水洒得到处都是。 屋里的李山像是吃了炸药,大声怒骂着走出门来,手里还拎了根小臂粗细的木棍。李响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赶紧跑过去吸引他爸的注意,果然李山一看到他成绩优异的儿子放假回家,棍子也不要了,拉着人就要进屋。李响连连说好,又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正巧对上那人的眼睛。一双湿漉漉的下垂眼看着可怜极了,可现在没人买账,他便又低下头,去拎那个倒在地上的大木桶。 莽村是个小山村,李响从小在这长大,每家每户有几口人他都了如指掌,可从来没见过院里的这人。李山见他总是忍不住看窗外,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对人好奇,他也没准备瞒着,就把这人的来历跟李响说了一遍。 像莽村这样穷乡僻壤的小山村没那么在乎法律,人口买卖都是常事,找不着老婆的就去买“猪花”,家里缺劳动力的就去买“猪仔”。“猪仔贩子”们都有自己固定的场子,通常半年来卖一次,周围的几个小山村得了好处,嘴里都严得很,附近村子买来的人跑了他们还会帮着抓,上下拧成一根绳,结成一张网,让人逃也逃不出去。 十五岁的高启强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卖掉的这一天。距离他父母的死亡已经过了两年,那500块的抚恤金实在是养不活三个孩子,高启强从十三岁就开始到处给人干杂活当帮工,勉强挣来一口吃的,可如今高启盛已经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他必须想办法挣出这笔学费。高启盛也懂事,看着他哥不怎么壮实的身躯被生活一点点压弯,就哭着喊着说自己不要上学了,谁知道从来不对他说重话的高启强那天破天荒地扇了他两巴掌,一双眼睛气得发红,跟他说:“高启盛,你一定要去读书,读书才能有出息。” 高启强的两巴掌打得不轻,高启盛眼前都有点发花,半晌没说话。5岁的高启兰像颗小炮弹一样从楼下冲上来,两只小手上拿了三个踩扁的啤酒罐,她还看不懂大哥二哥之间的紧张气氛,只顾着把易拉罐递到她二哥眼前,高高兴兴地说:“二哥你看,小兰也能挣钱了,等攒够一百个罐子,你就有钱去读书啦!” 从那天起,高启盛再也没说过自己不去读书的话,而高启强也更加拼命地去旧厂街找活做。没过几天,一个外地口音的中年人找到他,说是有个老板知道他缺钱,看他年纪小干活又利索,就决定帮个忙给他介绍份工作。高启强不是没怀疑过里面有问题,但9月份小学就要开学了,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噩梦从他上了那辆面包车开始,他跟七八个孩子一起被关进了小黑屋,人贩子说这是“驯养猪仔”的第一步,先把“猪仔”磨得没脾气了,又累又饿,到时候才好管教。孩子们不是没有反抗过,但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哭着抱成一团,试图从同伴身上得到点安全感。高启强跟屋里的人聊了一圈,这才知道这屋里的都是无父无母或者单亲家庭的孩子,就算被卖了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小孩子哭累了就忍不住发困,而屋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女孩子却仍哭得停不下来,其中一个没哭的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叫阿雪,是被人贩子强行拖上车拐来的,已经在这关了两天了。她面如死灰,眼睛里也没有了光,她说自己未来无非就是被卖给结不了婚的老光棍,好一点的就是卖给人当童养媳,还能拖个几年。高启强看着她这样心里也觉得难受,但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的弟妹,他无法想象自己突然失踪之后他俩该怎么办,又怕人贩子也会盯上他俩。 被关的第三天,人贩子把屋里的人拉出来看状态,还反抗的就关回去,其他的就给喂口饭吃,让人不至于饿死。阿雪跪在地上说自己不跑了,人贩子抽了她几鞭子,见她疼得狠了也不叫出声,腿也没动一下,这才满意地把人叫起来。高启强想得简单,觉得人贩子这管得严逃不掉,被卖掉之后就没那么多人看着了,他肯定能找到机会逃出去,于是就故作乖顺,咬着牙挨了几鞭子。人贩子对“猪仔”就没“猪花”那么收着力气了,两鞭子下来就见了血,见高启强像是真的服从了,这才收了鞭子。 下一步就是“刷洗猪仔”,关了这么多天,再漂亮的人都得变得蓬头垢面臭气熏天。洗澡的地方没有热水也没有隔间,他们像是真的猪仔一样赤条条地站在屋里,被人贩子用硬毛的长刷子洗刷一遍。女孩子通常在这时候会被人贩子轻薄一遍,为了卖个高价,他们倒不会真的插进去,但其他的玩法也不少,总能找到乐子。 这些人贩子对男的不感兴趣,对着高启强随便冲洗了一下就算完事。高启强松了口气,他下半身的女性生殖器官没那么明显,一般人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双性人。他冷得直发抖,哆哆嗦嗦地快速套上衣服,这才有了点安全感。 接下来的几天高启强表现出了异常的温顺,人贩子看出了他那点小把戏,但他们卖掉的“猪仔”没一个能逃掉的,也就没放在心上。正好快到半年一次的出货期,他们就开着贴黑色玻璃膜的面包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山间小路往山里开,第一站就到了莽村。“猪仔”“猪花”们穿得破破烂烂,脸却被擦得干净,手脚都锁着链子,被一连串地拉下车站好,任由村民挑选。 高启强站在第五个,看着瘦弱又不能干活,一个戴着帽子的村干部样的中年人走过来捏着他的脸看了看,又摇头说脸倒是不错,但可惜不是女的,买回家也没用。排在第一个的阿雪已经被人挑了去,高启强看着她一脸麻木地把手上的链子交给那两个干瘦的白发老汉,心底只觉得悲哀。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启强的心里有些急了,他猜这村子必然是离京海市区最近的,不然不会第一个就来这,如果不能留在这,下一个村子就不知道还要多远了。他的嘴唇咬得发白,手心也出了汗,面对着即将要离开的村民们,他终于狠下了心,豁出去了一般大喊道: “我是双性人,可以怀孕!” 李响目瞪口呆,他的小脑袋瓜还处理不了这种爆炸性信息,只能指着院里的人问他爸:“他不是男的吗,能当女的用是什么意思?” 莽村素来“民风淳朴”,讲荤话的时候也不避着小孩子,李山自然也没藏着掖着,就说道:“咱们男的是带把的,他下面多了个女人的洞,说是还能生孩子,那不就是能当女的用嘛。” “那,那你买他干嘛啊?” “可不是我买的啊,这不是村里人看着稀奇,就几户人家凑了点钱,算是合买的。”李山说,“刚好你放假嘛,我就说先在咱家放一个星期,让你玩几天,下星期就轮到你有田叔他家了。” 十岁的孩子还没有那方面的需求,李山也没想让李响现在就开荤,只是想把买来的“猪仔”当个稀奇玩具给儿子玩玩。李响心底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反感,觉得他爸变得有些陌生,明明外面的人跟他们看着也没什么不同,现在却像是一件死物一样被几家人瓜分。 李响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就问他爸那人的名字,可他爸摆了摆手,说了句:“没名字,问也不说,村里看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双性人就叫他阿双,不过其实叫什么的都有,反正他也知道是叫他。” 人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就算真没有,也不应该是这个带着恶意的“阿双”吧。李响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玻璃纸包装的硬糖揣进兜里,出门去院里找人。这糖虽然算不上多好吃,但在那个年代可是个稀罕物,薄薄的糖纸在光源下会反射出七彩的光,别说小孩了,连大人看了都觉得漂亮,李响这把糖还是他考试成绩优异学校才给的奖品,别人跟他要他都不给。 高启强把院里的水缸打满水,又低着头默默地开始洗衣服,看着跟接受了命运的阿雪没什么区别。一颗彩色包装的漂亮糖果就在这时突然递到他眼前,他愣了一下,这才看见面前站了个孩子,剑眉星目,目光清澈,跟他见过的莽村的人都不太一样。 这种糖在旧厂街也有卖的,小兰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盯着看,可高启强问过价钱,也知道不便宜。如今这糖放在他面前,他也没敢拿,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意思,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 李响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这才开口说道:“这糖你拿着吧,我叫李响,你叫什么?” “没名字,你们村的叫我阿双。” “你这种不说实话的人我见多了。”李响故意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像是警察审犯人,“老实交代!” 高启强觉得有点好笑,又感觉李响这孩子身上的气质都跟莽村格格不入,演起警察来还真有几分像。他忍不住问道:“叫阿双不行吗?” 李响摇摇头:“不行,他们给你起的‘阿双’不是好话。你别怕,以后在莽村我保护你,我以后要当警察,惩恶扬善,专抓坏人。” “好啊,那就谢谢你的糖。”高启强这回是真的笑了出来,他接过李响手里的糖,一双手拿着那张亮晶晶的正方形玻璃纸摆弄了几下,折出一只漂亮的小千纸鹤。 他把千纸鹤放回李响的手中,这才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帮我保密啊,李警官。我叫高启强。” 面前的小孩像是第一次被赋予这样的信任,头点得飞快,接着又对那只在阳光下闪着七彩光泽的小千纸鹤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高启强嘴里含着酸甜的水果糖,舌尖控制不住地卷着小小的糖块舔弄起来,劣质的青苹果香精味终于将口腔内一直挥之不去的腥臭味压了下去。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洗衣服,李响就蹲在旁边帮忙。李山从窗户里探头出来想骂他,李响就站起来让他爸少说几句。李山嘴上没停,但也确实没再这样大声地骂他,高启强松了口气,目光柔柔地用气声跟李响说谢谢。小孩耳根发红,连声说着不用谢,一边又从兜里掏出更多玻璃纸包的糖果塞给高启强。 十岁的李响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只是觉得含着糖笑起来的高启强真好看,他也愿意让高启强多笑笑。十五岁的高启强同样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看着手心里五彩斑斓的玻璃纸,只觉得找到了逃出莽村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