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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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别情掀起群青呢门帘,门楣上悬着的一串犀牙珍珠风铎叮咚作响。他俯身进入车厢,才将车门落闩,鬓边蓦然风起,就被靠板壁坐着的祁进飞身一扑,毫无防备地仰面推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绒毯上。 不疼,只是有点蒙。 “你怎么了?” 他下意识舒臂将人揽住,正欲坐起,却被小道士飞快地抓住双肩,揿在地上;紧接着对方的身子也整个儿覆了上来,近在咫尺地俯视,是一个试图完全掌控的姿势。他往后退了退,想要挣脱,祁进却更进一步,双腿往他腰间一锁,牢牢缠住,彻底动弹不得。 “别动。” 姬别情起初尚有些不明就里,但很快接受了这种被压制的姿态。对方纵然习武多年,毕竟才十来岁,气力并不大,若当真想要脱身也非难事——只是,他并不想逃。 “殿下今日好生热情,委实教臣受宠若惊了……”他顺势放松了力道,半卧在地,坦然地向对方展示自己毫无威胁的两掌,笑得暧昧。 “怎么才来?我在路边等你好久,都快要睡过去了。” “我这不是怕累着你,先在道观里好好休整么?莫不是居士们怠慢了你?” “这倒没有,前辈们客客气气,待我极好……就是走哪儿都有人跟着,难得安宁;又不知你何时回来,心里不痛快。”小道士微微翕动鼻翼,朝后半仰过头,语带嫌弃,“姬别情,你今儿可真喝大了。说好有事要我帮忙,自己又上哪儿鬼混去,身上好重的味儿!” 姬别情笑着挨过去,以鼻尖追逐他鼻尖,辩解道:“佳人在候,可不敢怠慢——还不是被各路酒局应酬缠着,师父他们尚未离席,我怎脱身?好容易寻了由头告退,一刻不停地备马过来,水也没喝上一口,只为找你‘鬼混’呢。” “哦,原是口渴。”祁进点点头,了然道,“真怪道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官,谁不把姬台首巴结得无微不至,怎就忘了孝敬您老几杯水喝?想那纸醉金迷的地界,要喝什么没有,但凡台首开开口,只怕奉承你的琼浆玉液喝也喝不过来呢。” “你说你这人——真是一分不让!我不怕掉脑袋,偷偷摸摸带你下山玩,就白得一通挖苦,没半点好声色给我……” 灯火下,男人暧色隐隐的双目亮如曜石,一脸无赖笑意,“还不是上个月新升迁的少府卿,最会来事,那个愣头青,非要劝酒才放我出门,临走前连喝两大碗——” “那么多!”祁进拧起眉头,以手拊上他胸口,心下忧虑,“纵酒损肝伤胃,宿醉又致头痛受寒,最耗精神。用过解酒药不曾?” “不紧着那些。春宵苦短,你难得出门一趟,岂能白白消磨?大哥先带你……” “少来!” 祁进站直身,将他一块儿从地上拉起来,“方才有带刀的人给你送药茶来呢,乖乖躺好,我去热一热盛过来。” 马车内部敞亮宽阔,可供数人同行,自成一方起卧的小天地。地上厚厚铺陈墨色的细绒锦毯,头顶垂下九枝莲盏灯,乌木冰梅花样的琉璃窗下排放橱柜几案,供一只吉州窑黑釉四足盆,养一树贵妃台阁梅。青竹帘后藏一张山水围屏榻,上张斗帐,衬着米色小泥绣花的褥垫;前拥三足隐几,置龟雀形柄铜熏炉,一柱白烟摇曳,暗香幽幽。 这香原是姬别情开口向苏无因讨要的——他有一阵子四处打听祁进身上的香气,得知是宫里头御赐给纯阳真人的窖藏七年韩魏公浓梅香,需诸多名贵香料调和而成,每年只有极少部分用于赏赐,寻常人无从得见。为了说动师父帮忙,他不得不表演了大半年的孝顺徒弟,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杀人放火处理公事,最后得到巴掌大的一小盒,今日终于有机会燃上。 姬别情拉了拉压在身下的绒毯,盖到小腹上,双手枕去脑后,在榻上躺得四仰八叉,微阖着眼旁观小美人在炉边鼓捣那些瓶瓶碗碗。他非常缓慢地眨动眼睛,难得将思绪渐放渐远,在这种容易教人沉溺的静谧中,一种迟缓的悲凉便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唯有天地知晓,他一开始接近祁进确实别有用心。 应苏无因密令东归那年,姬别情已在西域度过十载,吴钩台西州卫把控西域三十六国命脉,在他手中水泼不进,固若金汤。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他从戎马干戈中磨砺至二十八岁,春秋正鼎盛。 十余载异域征戍生死乱离皆抛诸脑后,久别故土的青年归心似箭,解下师父曾亲手为他披上的薄甲,故乡与他乡只余八千里胡地迢迢。当西州卫的蹄声猎猎,挟胡天飞雪踏上长安城雍容繁绮的青石路,他领着麾下弟子在御街上揽辔疾行,迎接他们的不是京中百姓夹道的鲜花,而是满朝文武或畏惧或厌恶的目光,当权者惊疑不定的面容——十年间星霜屡变,而他身上属于年轻人的野性与锐气未曾消减,悬于鞍上的狼皮长鞭与虎骨弓正是一种倨傲叛戾的宣言——这个古老而臃肿的帝国,他誓将从顶点夺取属于自己的一踵之地。 回京不过半年,皇帝便颇为慷慨地赐下台首之位,给足了苏阁老情面,转头就踢他到华山,明面上因信任而派他看守身份敏感的犯人,实则将他也投入名为猜忌与试探的监牢中,望不到尽头——只要宜安母子活着一日,姬别情便难返京城庙堂,而他们能活多久完全取决于皇帝的耐心,皇帝的耐心又取决于苏无因的恒心。一位以阴谋篡位的天子,无论如何无法抑制对扶立自己的权臣的忌惮之意,一手明升实贬、师徒离间,将姬别情放逐离京,又暗擢岳寒衣供己驱策,压制苏无因及其背后凌雪阁的意图没有一刻钟懈怠。 现实接踵而至的冷水冰屑当头泼下,几经放逐,姬别情失望、痛苦、怨恨,却从未教冰流浇熄心上热火——那把从十几年前,他不得不远遁西域时起就已在胸腔中炽肆燃烧,灼得他骨血燥痛、辗转难眠的燎原之火,日日夜夜炙烤一个孤削僵冷的灵魂。二十八岁的姬台首如愿回到中原,十八岁的姬别情则永永久久地在塞外走失了,走失在布伦托海寒厉彻骨的浮冰里,析罗曼山凛冬没胫的积雪中。他杀人,不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刀刃劈开敌人的躯体,也砍下自己人的头颅;他曾在搏命中徒手撕开一头荒原狼的喉管,为果腹生啮其rou、渴饮其血,腥秽热流冲刷他经月未剃的杂乱髭须,熨烫他皴冻皲裂的手脚。在极致的寒冷、孤独、不被理解中,姬别情一遍遍回忆故土的一切,想起苏无因初现老态的手掌按在他终于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宽厚肩膀上,告诫“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朝看陇上云,夜看营中月,当筵半醉看吴钩。长安从未变过,而长安的儿郎已变得太多。 朝廷一纸调令乍至太白山,姬别情在鸟兽绝迹的神会天中独坐七日,向自己的链刃起誓,要将一切仇忌化作无形的刀剑,挥向华山那位无辜稚子头顶。他不无恶意地想,小皇子年轻荏弱的身体里流着同样肮脏下作的血,舅父欠的债,合该外甥来还,并无任何不妥…… 这种情绪在看到祁进本人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第一次在雪竹林中看到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惊艳之余,他几乎要冷笑了:新任吴钩台主事耽溺酒色,声名狼藉,本是官场中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不会不知情;一意孤行遣他来此,看守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无异于送羊入狼口,亦不少弦外之音。 ——是试探,亦是示好,像当年拉拢岳寒衣一样笼络他,许以可见可触碰的直接诱惑。美色,权力,只要他要,只要他想,贵为金枝玉叶也不过是床笫间取乐尽兴的小小玩物,一声令下就得脱光衣服去含他的阳具。 姬别情慕色不假,但倘要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未免将他看得太轻贱。 一弹指的辰光,有个疯狂荒诞的念头在他心里渐渐成形。那把从十八岁开始肆虐的大火迄今仍在胸腔中炽烈燃烧,人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一瞬间的酩酊开悟,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走上一条与往昔截然不同、凶险万分的路。 二十八岁的姬别情抓住那块飞上树梢的丝帕,向权力吹响了命运的口哨。 与祁进的感情始于一场骗局,一种不平等的交易,是年长者倚仗自己丰富的阅历对年幼者单方面的凌虐与征服,姬别情对此心知肚明。这段畸形的关系与其说爱,更近迷恋——他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迷恋上一卷柔软幼嫩的洁白丝绸,一隅可偎香倚玉的温柔清净之地;祁进在危如朝露的幽禁生涯里迷恋一个似父兄般可靠的成熟男人,一寸朝夕相伴莫不静好的温情。 平心而论,祁进美则美矣,唯独执拗的脾气与长公主十足相似,并且较她更为年轻,更沉不住气,与姬别情以往结交过的温顺情人大相径庭,倒是颇为切合剑客的习性。姬别情毫不怀疑,祁进能给自己所有想要的,包括一颗孩子的干净柔软的心;而这个孤单的孩子,他寂寞了太久,竟天真地幻想从一个磨牙吮血的刺客身上得到真正的爱。 将这样一个身世浮萍、脾性赤诚的少年卷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中,有那么一瞬间,姬别情当真动过恻隐之心,他幻想着一切尘埃落定,若能有法子教祁进在身畔长相厮守、白首到老,或许也不坏……每次也正是这种时候,他深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梦再美终究是梦,一想到美人命运里早已写定必死无疑的结局,胸腔里那颗麻木冰冷的心总会如针扎般密密地不适起来。 姬别情将手按在心口,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有力跳动,有时甚或他自己也讶异于这般冷酷无情的禽兽竟也有一颗跃动不息的心。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办法,他想,没有男人不会在这样的尤物面前败下阵来,除非他是太监;有的人生得天然就像最适宜卧在床上等候丈夫临幸的那种妻子,因美人就是欲念本身,没人能从赤裸裸的欲望身上将视线挪开。 更何况美人身后更教他无法忽视的,无所不能的权力。 象征权势的神女步下她高悬于九霄之上的宫殿,身披金钱织就的华装,手执名望雕琢的利剑,还有令无数男人趋之若鹜狂热追求的填满色欲的容颜。祁归熜因她手足相残,祁嘉熠因她身陷囹圄,岳寒衣因她叛出师门,姬别情也因她在西域吃尽了苦头,而即便如此,时至今日,他仍不得不承认这个妖女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这一次,权力化作少年祁进的模样,再一次向他发起无法拒绝的挑逗。纯洁与懵懂是她身上仅有的一层似有若无的纱衣,薄纱下玲珑绰约的胴体轮廓朦胧可见,清纯与腴媚并存,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妓女都诱人。 在权力面前,他与皇帝不约而同地选择将祁进绑上了注定流血的祭台。 感情,是一名刺客身上最多余的东西。他逼迫自己放下这种软弱无用的同情心,重新投入到酒色之徒的扮演中去——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与其让那些手攥权柄、卑鄙龌龊的男人们焚琴煮鹤,倒不如顺其自然,笑纳这道呈到自己案前的玉盘珍馔。 “醒醒,起来喝药了。” 祁进忙完,端着瓷碗搁到茶几上,只这一会儿工夫,姬别情已歪身倒在榻上睡熟,长眉紧皱,鼾声微微。到了上元,凌雪阁普通弟子尚能捞得几日短假,几位主事人却是一年到头连轴转,他这些天除了处理吴钩台事务,又要奔波于各家府上宴请应酬,一定是累坏了。 没舍得推人起来,祁进往脚踏上坐了,静静看了会儿男人难得平静的睡颜,方小声唤道:“姬别情?姬大哥?醒醒。” 无论看多少回,眼前熟睡的男人都是如出一辙的赏心悦目,生得委实如天神下凡一般,孤松岩岩、玉山朗朗,一晚上街边人来人往,没有一个能及他;纵然权倾一时,待自己却始终体贴入微,任是雪砌冰镌的人儿,这会子也该被捂化在掌心里了。 祁进探出一根指头,轻轻点在姬别情额上,将男人拧紧的眉端缓缓揉开,见着手下的眼睫颤了颤,神色舒缓,已不闻一丝鼾声,于是知道这是醒了。 榻上的人四肢舒展,旁若无人地摊着,将斗帐下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分明已醒,却仍旧闭着眼。祁进一手托着盛药的小竹盘,知他佯睡,想了想便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他鼻子。 “淘气。” 姬别情闭着眼,精准地捕捉了那只在脸上作乱的小手,握在掌心摩挲,嗓音含笑,仍是睡意惺忪。 少年亦笑着俯身同他讲话,热乎乎的气流吹在枕畔,身上幽香凭添了几分暖意:“先喝药罢。街上人多,去城外得走半个时辰,喝完药还来得及小睡少刻。” “小道长,你就放姬某一马……一会儿咱们去宁王爷府上赴宴,喝苦药倒胃口,我还怎么喝光他的私藏美酒哇?” “醉成这样还喝呢?喏,给你加几勺糖,不许撒娇——多大人了还怕吃药,羞人。” 在小美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中,姬别情终于坐起来,打着呵欠,就着对方的手,将大半碗黑咕隆咚的药汤一饮而尽,苦得直咧嘴:“这腌臜东西,苦煞心肝,简直比卢老头的宝贝毒药还要命!” 祁进收了碗,闻言转眸一笑,说不尽的狡黠灵动:“是不是毒药都已落肚,姬台首又怎知我不会下毒?” “你……” 姬别情乍见少年这般冶色,呆怔了一霎,回过神来立即闷头倒回榻上,只伸手颤巍巍地指着人,“好你个小毒妇,谋害亲夫……想不到我姬别情一世英名,今日竟命丧妇人之手!”说着将被子胡乱卷了,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好似真服下什么不得了的毒药。 祁进小孩心性,觉得好玩,也陪着满口胡诌:“少废话,毒是我下的,你可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我……我想吃点甜的东西。”姬别情卷过舌头,舔了舔莫名有些干燥的嘴唇,“刚才的药太苦了。” 祁进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实在无奈何这个大活宝,转身去够桌边的糖罐子。只是才站直,就蓦地被身后人拽住手腕一扯,毫无防备地向后仰倒,摔入了昏暗的床帐。 一声惊呼尚噎在喉口,他在一片晕眩中跌进男人怀里,如迷途者踏入泥淖的囚牢,背脊后是铜墙铁壁也似的胸膛,腰间拦一条钢箍般的手臂,火热guntang的唇吻如烙印落到他唇瓣。祁进被迫仰折着脑袋,尽力张开嘴,以稚弱唇舌去承接另一个人的入侵,连呼吸与吞咽都有些困难。他下意识呜咽着,却无法挣脱扼在下颌的手掌——一只粗粝、干燥的大手,十指有力,舒展开来几乎能将他整张脸覆住,恍若数道牢牢环扣在豢宠脖颈上的枷锁。 夜里饮过酒,男人用热烈得几近粗鲁的唇与他交接,吐息间仍弥漫着酒的醇香与清苦药味,这种似有若无的醉意也感染了祁进,亦令他骨酥心迷,阖起双目,在罗帐昏烛中生涩地回应对方。分明片刻前还在嘲笑姬别情“羞人”,当下耳畔却只能听见两人时轻时重的喘息,与舌尖搅缠的滑腻声响。 这是姬别情给他的第一个真真切切的吻,触碰,纠缠,唇齿相依。不同于思过崖上的柔情缱绻,入夜后的台首撕去权臣公卿的皮,其下也不过是个慕色的普通男人,醉醺醺的武夫,他过于痴迷地搂抱着怀中美人娇躯,恨不能将这副身子揉入骨血之中,用力得仿佛这块珍宝下一秒就不再属于自己。 祁进却在逐渐收紧的臂弯中得到了一种不知所起的安全感,姬别情抱得愈发用力、愈急不可耐地索求,他就愈能从这种略微粗暴的对待中获取一种异样的晏宁,心灵的慰藉。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完整”——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上——他暗暗欢喜,意识到不只有自己仰慕面前这个昂藏男子,对方亦是同心地爱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乡野间孤孑的稚子,而是被另一个人迫切需要着的恋人。 这个认知让祁进浑身颤栗起来,终于满足地叹出一缕柔意。他半垂了眼睑,心甘情愿地奉上双唇,像缠绵的潮水迎接翔集的沙鸥那样,迎合男人不知餍足的索取。 只需要一只手,一个吻,姬别情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掌控他。 直到小瓷碗从托盘滑落,“啪”一声脆响,在脚踏上跌作数瓣,姬别情不觉回头一看,放开了怀中人。 祁进方才如梦初醒,缓缓睁开了眼睛。烛火下,他的眼神也醉了一般,浑似两颗甫从酒盅里捞起的琥珀,朦胧而透亮,待稍稍平缓呼吸后,只悄悄开口问了一句:“你、你还苦吗?” 片刻前还被保守道服与古板戒律束住身段的小道士,恰如高处一枝不胜寒的梅花,唯有落进情郎怀中,风拂雨润,霎时绽放出含愁的粉靥。全然不同于妓子面对客人时悉心献演的羞容,没有任何多余的矫饰与雕琢,他眼中只有少年人毫不掩藏的憧憬与爱意,不受任何世俗侵扰。 这种注定会被辜负的,干净纯粹的情感。 “甜,甜得我牙都痛。”姬别情还以一笑,徐徐拂开遮了他半边脸的鬓发与流苏,极轻柔地托起他脸颊,似拨开风清月皎的海,捧出仙露明珠一串。 “你笑什么?” “我倒是想起一个《偷糖》故事。说是一户人家娶了新妇,嗜甜。新婚夜,送亲的宴席散去,次日厨司检点桌面,发现少了一对糖人,各处查问。新郎忽大笑不止,喜娘在旁问,‘笑什么?’新郎答道,‘怪不得昨夜娘子的舌头是甜津津的。’” 小道士不解其意,默了移时,方明白过来他在戏耍自己,又气又好笑,于是轻斥一句:“骨轻皮厚的,就没一句话正经!”脸上却也有了笑影,抬手就将染得微红的细长指尖往他额心一戳——色如隔岸桃花,轻如鸳鸯凫水,生怕伤到他的情郎。 彼时上至大户千金,下至小家淑女,不事劳作的闺阁女子们个个都有蓄甲之习,精心修剪,花露养护,再以金凤花点染甲面,十指便如新月般纤长窈窕。祁进平时要练剑干活,指甲剪得勤,百相斋弟子在为他梳妆时自然不会漏下手部细节,往指尖贴合了鱼鳞打磨而成的透明薄片,碾了粉玉团花为他涂上,乍看之下倒真有了“十分春上牡丹芽”的味道,正适宜未出阁的女儿家。 “太白山守藏馆收录了凌雪阁历代阁主搜求的典籍,卷帙浩繁;皇城内府藏书库更有左图右史,天家累世珍藏。不知殿下说的‘正经’是哪一部经书,好不好念来我听听?”姬别情从善如流地握住小美人玉笋也似的纤纤十指,置于唇边轻啄。有情人的视线甫一接上便如鱼入海,难舍难分,祁进主动仰起脸,似蜻蜓点水般沾了沾他嘴唇,两人鼻尖挨着鼻尖脸贴着脸,气息交融,恍若一对两小无猜的稚龄孩童,很是亲密地昵戏了一会儿。 姬别情玩着玩着又渐渐放肆起来,亮出森森利齿,张嘴就往他唇上、脸颊上咬。祁进一壁忙不迭地躲,一壁以手背拦在唇上,两眼弯弯地笑,闪避间连说话声音都有些气息不稳了。 “别、别闹我,嘴上口脂该掉了!还有事没和你说呢——”他总算还没忘一直挂在嘴边的“要事”,眨了眨眼,“今夜听那沈公子说,家里是有些来路的,长辈在翰林院供职。你醉酒将他当街痛打,又出言辱其家人,教他记恨上,日后人家里挟私报复该如何?” “道长这是怕了?” “我可没有怕的时候,巴不得亲手给他一剑!”祁进很不服气地睃他一眼,辩驳道,“只是担心你。今晚打了儿子,免不得要被做大官的老子刁难。” 残留在血液内的烈酒令姬别情恣肆无忌地哼笑起来:“大官?就凭他?小殿下,你未免太瞧不起你男人——吴钩台揍的就是大官。这种不经打的草包枕头,不消动手就哭爹喊娘,能挨我一脚是他三生修不来的造化,平日里还不稀得搭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歹是凌雪阁的人,与他长辈同朝为官,代父教子,面上也不好看,我怕宫里头那位……” 姬别情捏了他手在掌心里,宽慰道:“皇帝老儿那处自有我师父兜着,毋须担心。怎么说也是姓沈的欺辱你在先,我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断没有教你受委屈的道理,事后再参他爹一个‘教子无方’,指不定谁吃瘪呢。”说到这儿,心里登时澄如明镜也似,想明白素来性子耿介的小美人今夜这般瞻前顾后、忧思踟蹰,全是因着牵挂自己——于是胸腔里满满地被填进了暖意,又是怜惜,又是自责,他下意识将人往怀里一拢,喉头滚了滚,声音微微沙哑,“祁进,进哥儿,你一片真心,说得在理,哥哥心里受用呢——我亲自动手,确实有失身份,下次还是直接去揍他爹方好。” 祁进抵着他肩笑出声来:“好了,我原也不懂这些,乱讲一通,你别往心里去。方才不是乏了么?再歇会儿罢,时间还早呢。” 于是姬别情又往榻上睡倒,拉着他去里壁和衣卧下,两人头抵着头,如每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侣般亲密相拥。祁进入京路上疲累,昨夜里没怎么闭眼,这时候瞌睡渐渐涌起,只几息工夫,就已靠在他怀中沉入梦乡。 半挑半掩的罗帐中,姬别情睁开了眼睛。 沿玉带河出了兴善门,离宁王府所在的南湖本不剩多少路,马车却走了足足半柱香工夫,才在一片寂静中停下。门外已不闻人语,亦无官道上的照明灯火,骊马缄口,风铎止息,黑夜中唯有铜炉一缕余香浮动,四下悄然。 身侧祁进还在恬然睡着,无知无觉,姬别情轻轻替他拉上被角,披衣出了门。 车夫就倒在几步开外的树下,不知是死是昏,头歪向一边,人事不省。马车远离了官道,停在一片浓郁的夜色中,车边半人高的蒿草遍地丛生,乱石颓杂,密林茂叶纠缠如魑魅精怪,将头顶明亮的月色切割得残破不堪。此夜风清云淡,月朗星稀,虽在长安城千盏华灯辉映下看不分明,而在这荒郊野岭,却无端明亮得令过路人徒生寒意。 而明亮的不仅仅是月亮,还有来人兵刃上的幽光。 无人处的姬别情,先前面对祁进时的酣醉狂悖已纷纷消失不见,唯余被月光照亮的半边红巾,深沉眼眸。他负手伫立了须臾,低沉而清晰地叹道:“既从城中引我至此,何妨现身一见。” 只一眨眼,车前的空地上便凭空多了两道鬼魅也似的人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人身着相同制式的白衣红带,一人佩双锏,一人携流星锤,大半面容都被掩盖在刻意压低的帽兜下,看不清神情。 “原是你们两个。” 矮个子缓缓掀开了帽檐,乌丝丝的发在两侧绾作双平髻,插戴一支素面蜻蜓簪,发绺滑落至肩,露出其下一张雪白娇娆的小脸,显是位碧玉之龄的少女。少女举眸向着姬别情直直望来,双眸若秋水莹莹,却浑似她腰间寒光熠熠的飞锤铁索,凉得瘆人。 “西州一别,已有两载辰光未见小主人了。” 姬别情并不搭腔,只往他二人身上迅速一扫,皱眉问道:“为何只有你二人,仪周何在?” 一旁的高个子也抬起头,露出一张须发散乱的脸,风尘仆仆,满面倦惫。他眼神躲闪着不愿与昔日上司对视,似是为难到极点,涩声道:“本不愿打扰少主,无奈事发突然,别无它法——我们此行,正是为救仪周而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