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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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夜,小年。 戌时中,白昼里的大雪终于止歇,天稍晴了,冷清清的星斗停在夜空。远处的仰天池青雾迷蒙,遥望群山,只能依稀辨出铅灰色的剪影。 祁进端着陶碗走到主屋卧房门前,微一迟疑,推门进去。 门闩将寒风阻隔在一墙之外,屋里烛影摇曳,罗帐中一片明暗飘摇。他放下托盘,脱去靴子与外衣,在床前踏板上屈膝坐下。 “雪停了,外头还是一样的冷,手都要结霜了……母亲冷也不冷?”他一面搓着被风吹僵的手指,一面撒娇也似地抱怨道。 宜安刚刚喝过药,等着服用安神汤,就枕在床头靠着,上身穿一件荸荠紫的短衫,领口袖缘滚着已然褪色的牡丹宝相花纹锦,外罩一件厚重的鼬毛袍子,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围在冬衣中,只露出面庞与双手,擦洗得白白净净。尽管都是从长安带来的旧衣,华美的刺绣与光泽俱已黯淡了,但经人精心修补打理过,并不显褴褛局促。 “母亲今日可有觉得好些?”祁进又问。 宜安仍是神色木然,愣怔不语,对儿子的问候无动于衷。 两个月前,有位胡子花白的御医奉旨来思过崖探视,为长公主察诊,口中叨念着“药不至焉疾不可为”,勉强写下几个古怪方子,吩咐照着抓药。祁进少不更事,慌得没了主意,自是言听计从谨遵医嘱,每天认认真真地煎药喂药,祈盼奇迹早日出现。也正是得益于榻前有人尽心侍奉汤药饮食,宜安虽说缠绵病榻,倒也衣冠齐整、气色光彩,也教祁进稍稍放心了些。 “今晚没有别的事,孩儿陪您坐坐。”他捧起小瓷碗,拈了调羹,给母亲喂安神汤,“烫不烫,苦不苦?今天的草药好像煮太久了,所以我加了点蜂蜜……” 宜安喝不快,慢慢抿着调羹,祁进就将药汤凑到唇边,吹至温热,待她一点点咽下,再喂下一口。半碗汤药足足磨了大半个时辰,他心里仍不安定,放下碗又陪在床边坐着,握住母亲垂在身侧的手,说点山中新近的趣事解闷。 久居山中,见识浅短,无非闲话些师门琐闻,华山并不大,说来说去总绕不开凌雪阁。说到凌雪阁,就想起某个下山许久的人,心思登时就乱了。 监视祁进的刺客向上级汇报说,长公主依旧是病恹恹的,只是小殿下近来愈加幽静,简直有点儿近于怪僻,整天躲在他的小卧室内,除是练剑、吃饭,决不轻易出来。 祁进这几天确实反常,一副心事重重的忧闷模样,无事就将自己反锁门内,焚香诵课,守静冥思。他想要集中精神练剑做活,不致成日胡思乱想,可是杂念却不肯从命,极无赖地纠缠着,每次刚刚握紧剑,或是在家中坐下,脑子马上就想到别的事上。 姬别情上一次来思过崖,还是腊月十三吧?他在山上胡缠了自己整整一天,入夜后才匆匆道别,说是最近公事繁忙,无暇登门。今日已至旧历小年,姬别情始终没能现身,掐指一算,两人竟有近半月未见了…… 祁进抚了抚眉端,逼迫自己将此人从脑海中忘掉,思来想去,却唯恐对方将自己忘掉。昼夜咄嗟,窗间过马,不觉中竟已习惯了来自姬别情的关照攘扰,于是视作理所当然,全然未料到对方会离开华山这么久——往事前欢,乍一失去便觉思过崖风雪寂然、暗牖空梁。稍稍追想往日两情缱绻之景况,姬别情曾带来的不快与嫌怨便一并淡薄了,只念及他种种体贴温存,脸上一阵烘热,一种麻软的甜味和忧悒的酸涩同时从心头散布到全身。 直到这时候,他终于体悟到一个悲愁的真实:姬别情随时可以造访思过崖,也随时可以离开这里,离开他。 不知不觉想得怳惚,祁进离开母亲,轻飘飘地出了门,径自步下思过崖。月落乌啼,万籁俱寂,一路上云催雾趱竟也无人拦阻,教他顺顺当当离开纯阳宫,下至聚仙台,身前豁然一条融雪汹涌的山涧,阻住了去路。正欲折返,身后霎时雾涌云集,来路已不可辨,进退两难。 无奈何缘溪而行,走了许久工夫仍不见桥梁,极目望去,只见河上雾卷烟沉,远水接天,白蒙蒙一片竟似无所止。 “不知这水几许长,几许宽?我从未下过华山,不知外面还有这般广阔天地,以我的轻功,渡河怕是难如登天。日后若要带母亲离开华山,非得提前备下舟楫不可……” 他在河边打转片刻,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有船家浮舟而过,招呼他上了船。 破碎的弦月开始落下山坳,夜色愈过愈沉,天地间静得出奇,唯有船头渔火星星一点,“毕毕剥剥”地烧着。河中烟波浩渺,浓稠得似要滴落下来,水面平静得不见一丝纹縠,舟行水上,如坐云端。 四下寂静无声,祁进在船头坐着,难得心生惧意:“这样冷的冬夜里,河上还漂着浮冰,哪里会来船家?我又不会水性,他若是心怀歹念,将船翻倒,那可真是叫天不应了。”思及此节,他立时裹紧外衣,下意识向船头光亮处靠了靠,打量了一眼船尾的人。 船夫开口问道:“客人去哪里?” “劳烦船家,送我过岸。” “过岸?这里可没有河,也没有河岸。” 祁进不解,回望来处,华山险峰峻岭已消失在无边夜色中,一片黢黑妖雾盘踞水上,完完全全将小舟包围住了,哪里还有退路在?前不见岸,后不见路,此刻竟似泛舟于千顷波涛之上,当真是求告无门。 祁进矍然心惊,就要起身:“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岂料双腿麻痹无力,他跌坐回船舱中,双手撑住船舷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酸软如柳条一般。 船夫喑声道:“苦海无涯,道长走错路了。” 刻意压低的声线,听入耳中只觉万分熟悉。祁进抬头望他,见那船夫将头顶竹笠摘下,面庞映着微弱渔火,容颜深镌,正是自己半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心中巨石落地,祁进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回来了。” 姬别情点了点头,手持木桨,仍旧站在船尾一动不动。唇边虽然带笑,面上神色却依然平静,没有半点小别后重逢的喜悦。 祁进见对方一反常态的冷漠态度,心中恰如一盆冰水泼下,雀跃的心绪登时凉了半边。未见时腹内原有千万种思念欲诉,今朝见了面却又尴尬委屈,他不解地打量着姬别情,像打量一个陌路人。 “你原先说近来事多,可都忙完了?”祁进勉力强作自在,试探着问他,“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还以为有山下莺莺燕燕相陪,姬台首乐不思蜀,不愿回华山见我呢。” “山下自然是好的。但我答应过殿下的事,就不会食言。” 提及往日承诺,姬别情的眼神柔和了不少,但始终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且安坐片刻,我送你离开华山。” 祁进疑道:“天很晚了,我们要去哪儿?” “走水路,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母亲还在家中等我呢。” 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姬别情笑了笑,手中长篙在水底一点,小舟顿如离弦之箭,顺水而下。 “这是在说,已升仙数日的宜安长公主么?小殿下贵体抱恙,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这是睡糊涂了——公主仙去,圣上怜惜唯一的小外甥在华山孤苦无依,特特遣臣奉旨护送你回京呢。” “你胡说些什么?”祁进心头乱跳,横眉怒道,“母亲晚上还好端端的,何时就——我又生了什么病,自己岂会不知?” 姬别情停了动作,放下篙桨,端详小少年的眼神中便添了些许怜悯意味。他向船头一步步走近,步伐很稳,甚至听不见皮靴落在木板上的声响。 “你得了同长公主一样的癔症,魂魄失守,心无所知,从前的事一概忘却了,记不得父母也属正常。待回到京中,有良医为你诊治,微臣亲自照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姬别情缓缓逼近到他身前,弯下腰,低促火热的鼻息已砸在他脸上,好似烙铁烫上肌肤。刚伸出手捏住祁进下颌,就被对方挣开了。 “不必再说了,我不想听。” 祁进支起身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睁大眼睛,打量眼前这个仅仅十数日不见却浑然陌生的男人,“我没有生病……姬别情,你今天晚上真的很奇怪,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对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低头看他,漆黑眼底丝毫笑影也无,不见半点往日的脉脉温情,唯有他看不懂的欲念与餍足。冷汗已经湿透了祁进身上罗衫,一阵风来,吹得他簌簌发抖。 “我说过,是殿下走错路了。” 姬别情眉间神色一冷,俯身抓住他肩膀,一只手铁爪也似,将人整个从船上拎起,猛地推出了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