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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墓碑

    日子似乎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从来没有尽头和改变,在春日的梅雨,宅邸的长夏,深秋的长天,融化的雪里,一直如此,直到某一天你忽然惊醒,发现他已经死去,他没有吃到杏果做的饼,看到樱花的绽放,而梨花至今未开,你再次想起他对你表白说我能不能吻你时脸红的青涩和他在你第一次远行时的笑,他的墓碑未免简陋,作为一个嫁进宅邸日后一直算真正主人的夫人,却什么也没有。

    你在这种幻觉中心想他若不认识你会怎样,他会成为一个演员,一个学者,或者其他的什么,他不会成为一个情人,他如果不是演出不会化任何妆,他会亲自为他母亲下葬,会在某天下午遇见你而不回头。

    他会穿着与常人无异的白色衬衫,发尾始终既不长也不短,他抱着一摞书籍,也许还有一只猫,或者狗,他在下午的阳光中灿烂而真实,只是你无法再触碰他,你对他的印象只会止于一双青绿色亮丽的眼睛,灵动的,像未熟的杏子,和树梢的春意。剥开一切苦难,他曾经不过是个纯粹的少年。

    我还是想遇见他,你想。火车颠颠簸簸驶进了站,你没再走水路,手里拿着那封由曾经的家仆写的家书,二十年前的回忆吹拂到你脸上,像那列带你离开的火车一样,你想起他最爱戴的天蓝色发带,他被逼迫戴上的红色流苏耳饰,到后来变成他最喜欢的耳饰,他咬着笔盖给人数账,因为招待客人他学会了打麻将,他因为又输了钱唉声叹气,余光看见你又窘迫一样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怎么就回来了?他声调有些不自然地问。

    我想见你。你轻声回答。

    你想吻他的眼睛,他的耳垂,他的胸口,你想看他虚幻不曾盛开的梨花,想他独自生长在你手心向你索吻,想再次牵起他的手紧张地问他能不能吻他,你无法忍受你的角色被一个陌生人替代,他留不住的痕迹,被你吻了一遍又一遍。

    你在梦中看见了他,你们都只是曾经最开始的模样,那时候你对他只有欲望,他在徘徊中选择利用你的欲望,而在梦里,他还未及腰的金色长发铺在身后,到处是皎洁的月光,你撕心裂肺地干呕着,仿佛要吐出所有的悔恨,所有欠下的别去,你曾与他交融纠缠的灵魂,而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勾上你的小指。

    我的生命从见到你时,才真正开始。他说着,风把他的笑意尽数吹散,而你在星空下,想起这是你们第一次重逢的第二年,他对你的,唯一一次表白。

    你无法摆脱这种思念那怕他早已死去,清晨你会看见他在树下倒书,中午你会在日光里看到他在假山池旁戏水,下午你会在余晖中看见他坐在窗台含笑着看你,你感到死去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一直到你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依旧随着风吻你的脸侧,当你听见冲天的枪声响起,想到的不是战争里遍布的尸体和血红的长天,而是他小指上的红线和落下的泪珠,在深秋也不曾消逝。

    你回到这里是个契机,你收到了曾经家丁的信,赴约去港口看望那个人,那人大抵五十来岁,手上满是斑驳的斑纹,腿脚因为枪伤不太便利,他说他是某一天翻到了路辰托付给他的信,才来找你的,他送了你一束蝴蝶兰,你带着花和他一起在河边散步,寒暄着曾经的往事,河面波光粼粼泛出早春的艳色,路边的槐树微弯着腰。

    你问他为什么想起来要找你,那人说,掌柜的当初很照拂下人,很多人直到现在都还受到他曾经帮助的影响,小姐你可能不清楚,掌柜的——路先生他,其实曾经说过,他想把自己的遗物全部烧毁,他说,过去的废墟是一种迷人的危险,毁掉之后带着那份无法销毁的记忆不回头,才能真正往前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观念,但我觉得小姐是先生的恋人,有权知道这件事情。

    那人顿了一下,有些惆怅地看向河面,夕阳映照着远方好似柔和的绸缎,他问你,你还记得路先生在你临行时给你写的便签吗?你止住莫名发抖的手,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人叹了声气,说那串英文,小姐可以回家去找找还在不在。他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说,路先生接手这一切的时候才二十几岁,还是会被音乐和文学吸引的年龄,你不在的时候,他一有空闲,就会坐在那个他以前住的房间窗子旁,出神地望着,那边的城市正种了很多梨花办一个粗陋的花展,望得那么认真,谁没法打扰他。

    你想象着窗前的垂柳随着风拂过路辰脸的模样,他抱着怎样的心思看着远处,是否想象自己离开了这里,去到那边拥有自己真正的生活?那人感慨地说,路先生生前,大概真的很喜欢梨花。

    于是你决定去烧他的遗物,就像这封迟来口述的遗书里说的那样,临走之前你从抽屉里翻到那张便签,上面还留着几片干瘪的苦丁香花瓣,手写的英文娟秀甚至有些稚嫩,你想象着他在哭了一夜后颤抖着手指在春日的早上一点,一点写下“别让风毁去你飞向自由的羽翼。”

    你一路上望着列车的风景,想到十年前你回来,看望过他的家乡,你直到现在你依旧清晰着那段旅程,你坐着绿色巨头的列车一直到那个他口中的……城市?那荒废了大半剩下几处挤满新型商店的城市挤入你视野,你可以看见那灰色的墙皮和未拆的庙宇在阳光的照耀下斑驳模糊,一种恍然的震颤在你的皮肤下涌动,你忽然感到难言的好像今天才发现的恐惧,一如你第一次回乡时那样。

    你忽地意识到——这个他轻轻说出的名字,不再只是一段音节,飘散在字眼里的思念,一段不曾经历的时光,而是一个具体的,仿佛即将塌陷又荒芜生长的土地,好像剥开了一层琉璃的外壳,又像散去了让人神往的薄雾,荒芜,又满是他的回忆化为风飘荡在街头。

    你烧去他的遗物,很少,就像他第一次来带的行李一样,很简单不知道换洗了多少遍的白色单衣,一双鞋底绣了花的布鞋,一个没有书的灰色背包,你连同那张便签和曾经他收藏在箱底的信也一齐烧掉了,接近六年写下的十六封信,一封没少,烧掉后发出轻微的烧焦味,很难闻,难以想象一个人最后留存在世界的痕迹就这样被轻易毁灭。

    你来到后院,这里没有想象中的蛮荒,而是长满了四季常绿的树木,而之前你们自己栽的树,都已死去,在这一片倦怠的绿意里,风铃如歌发出残响,你看到他的坟墓,上面只有几朵枯了半边的风信子,紫色淡淡的几乎消失,而墓碑上,刻着一句短短的话——

    “My thoughts will accompany you to sleep with the wind.”我的思念将随风伴你入梦。

    那栋宅邸的漆掉了一地,墙面如同垂死老人的手皮布满令人寒颤的灰白疙瘩,突兀的露出被风蚀得泛黄的窟窿如同一只眼睛在高处低垂,你不再回望,他失真的依旧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沾着已落漱花和霜白浅草的歌声低低地从你几十年没换的车载音乐里流出,几乎令人感动,几乎令人落泪。

    后院里的花已然枯萎,你闭上眼,再次梦见他第一次来到家里的时候,却直到现在才发现,你曾经在狭隘的折叠床上,货车的后厢里,每一个细节清晰万分犹如昨日的记忆,你如今却连他的脸都记不清。

    你只依稀记得那雨天来得猛,春天来得迟,梨花在桌上枯萎,他抬起眼,冲你半真半假地笑了笑。

    后记:

    随便说说写这篇的时候在想什么吧,这篇不一定对其他人有影响但对我肯定很有影响,毕竟四个提纲八万废稿(。)这篇借鉴了一下有名的著作,例如《色戒》,还有什么我脑子里的模糊记忆,可能不自觉地就写了,我也记不清,这篇一开始本来是决定发长文,但因为有些原因还是分着发了,完整版还是会发看不看随你心意吧。

    这篇作品本来是我年初的时候写的短篇一点点扩写成的,因为时间的跨度导致整篇文的文笔是有一定不稳定的,加上大纲一改再改,甚至情节都有些不连续,本质上是我个人对于长篇的尝试和一部不成熟之作,感谢大家愿意给这部作品支持让我可以一直写到最后。

    怎么说呢,感情线的话,其实就是很经典的扭曲不对等关系,你不能说不喜欢他,只是说比起路辰,没有那么喜欢,更多的是排斥、怜悯、色欲还有在战争时期的寄托混杂成的感情,但终究还是有喜欢在里面的。

    而路辰,就相对来说更纯粹,他就是缺爱,没有家缺爱,他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就是你,除了你他能爱谁,他身上除却留不住的风,被喜欢的鸟,被可怜的鹿,被豢养的狗这些意象以外,还有两个意象很重要,瓷器和梨花,瓷器代表的是他被严重物化,从童年到青年一直到死去一直被所有人当商品对待,甚至包括他自己,而梨花则是他内心最初的本我,也代表他从未有过的幸福,从未开过被已然枯萎,身为瓷器而言,他唯一像一个人的地方就是那些只属于你的感情,就像瓷器上的裂缝,他会哭会笑会绝望会悲伤会闹别扭,所有的感情都藏在这个名为你的裂缝里。

    他总是下意识把你的意愿看得最重,你的愿望其实是保护他,但你忘了,他的愿望是见你和回家,他倒还记得,但家没了,他被物化得那样严重,他一个连你为他倾伞也会感到心动的人,爱又能有多重呢?他敢对你撒娇闹别扭却连关于你情人的问题都不敢开口问,他敢吻你却在面对你时对爱只字不提,爱能有多重呢?轻死了,怪不得命薄。

    然后就是时代背景,我承认我其实是想写出那种,感情和时代的纠葛相互缠绕,你们的感情也是伴随着时代一步一步走到最后,从你们相遇开始命运就纠缠在一起再也不可能分割,但如果那种时代的沉重感和无力感没有被我写出来的话,那只是我笔力不够罢了(叹气),其实这个故事有个大的意象就是戏台,波折对应风铃和枪响,你是从大海那头飞来最后被罩在灯罩的蝴蝶,和他一样,谁又比谁更自由呢?而这一切其实是想写出一种,荒唐感,就是,你我的感情是荒唐的——从一开始就背德扭曲注定不得善终,到最后也被遗忘,人生是荒唐的——挣扎这么久还不如一场戏,时代是荒唐的——人们这么多苦难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切如梦,死亡也是荒唐的——死的人终于有了活着的滋味,活着的人却觉得自己死了,但只有情欲,从始至终都是真的,不掺一丝假,何其荒唐?

    即使如此你们依旧在某一瞬间突兀地接吻,感到没有被时代推着走,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只是和对方在一起就感到欢欣,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爱情,也许不是,但也不重要,到头来你还是只是在身后看着他唱到高潮,看着他平静地走向毁灭。

    无论如何,谢谢你看到了最后,无论你对这篇文到底是什么看法,如果你看的时候有被触动到一点,那便是我大胜利了(笑),如果没有被触动,那就当看了一场不太好的戏吧,毕竟这本来就只是一个故事,戏剧散场,人死了花也没了,到最后连脸都记不清了,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早就什么也不剩下了,早就只是一个衣衫褴褛,一无所有的乞丐了,只有悲伤如同海洋,从他身侧奔涌而去。

    “悲伤淹没了城市,我却记不清你的脸,即使如此风还是照常吹走了我的思念,只是不知吹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