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响欣强篇【06线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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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插满管子的李响,还挺好笑的, 起码高启强进了病房之后就忍不住笑了,笑得眼角荡漾出细褶,一边笑一边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随手把拎来的纸袋放到了椅子旁。他穿了身绛紫的西装,衬衣衣领敞开,波点领巾正好遮住吻痕。这么张扬风sao,一分也不像是来探视病人。 “李响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他看着那张埋没在鼻饲管下的,没什么血色的脸,弯着眼睛说,“像螃蟹。”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给你做葱油蟹,那个绑蟹的绳子,绑得特别紧,我手都勒红了,你当时怎么说来着,说螃蟹缠那么多绳也挺可怜的。你看,现在轮到你缠一堆管了。你可怜螃蟹,谁可怜你啊?” 他帮没有知觉的男人掖了掖被角,将纸袋里没打完的粉毛衣掏了出来,毛线球放到床边,离李响的手指很近。 “我不懂医学的,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到我讲话。你的同事来看你,估计也都是捡你想听的说,那也就只有我这个坏人,能跟你说几句实话了。” 他织毛衣的技术确实不好,又短又rou的手指在毛衣针和毛线中间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起好针。 “我现在啊,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当然了,建工集团的董事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还好有赵立冬愿意给我保驾护航。姓赵的尺寸不错,就是技术一般,估计在床上都是别人伺候他。” 织好一截,他觉得织得有点松垮,穿上去要漏风,又把那段拆开重新织。 “反正我跟他上床,也不是图他能把我弄爽。我们卖yin的,不挑客人技术,就挑客人的钱包。你那举报,什么用都没有,赵立冬现在在京海照样横着走,孟德海都要避一避他的锋芒。没人告诉你吧,连安欣,都被他调去交警队了。” 他用的是大平针的织法,最简单的那种,却越织越让他觉得,怎么都织不到头。 “我算是见识到赵立冬的手腕了。一个安欣不算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看你,就楼道那站了个脸生的小年轻,随便问了我两句,就把我放进来了,连身都没搜。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来,当时……我想进李宏伟的病房,被安欣带人拦在了外面,死活不让我进。就一根警戒线,逼得我步步后退啊,害得我在我那些马仔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 大概是熟能生巧,他越织越快,好几次指尖都被毛衣针扎到,他都浑然不觉。 “结果现在怎么样,安欣成了交警,你的病房,我想进就进。你们啊,都太蠢,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什么理想什么信仰,非要跟人家斗。只有我,站对了队。说实话,我真觉得你们是活该,活该落到这个地步。你说你们图什么啊,折腾了一大圈,牺牲了那么多,最后,不还是我们赢了。听得懂吗,我们,我和赵立冬,赢了。” 快要织到袖口了,他停下了针,定定地看着闪着寒光的针尖。 “我今天……是来弄死你的。”他轻声说。 “王秘书说,他会清理干净痕迹的,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你这里。你说,我怎么做比较好,看起来会比较像自然死亡。应该把你这几根管子拔掉吧,拔一段时间再插回去,不会让人起疑心。其实我有点想用这根毛衣针插进你喉咙里的,谁让你一直说我织的毛衣丑来的。你看,丑吗?” 他把毛衣拎起来抖平,然后就发现了问题,两边袖子,织得不一样宽。 “……是不好看。妈的,够烦人的,那我再拆了重织吧。” 他絮絮叨叨,有点烦躁地收回手,不小心带掉了那团床上的毛线球。粉红的圆球滚进了床底,一路前行,滚到了病床另一边的医疗储物柜前,撞出了咣当一声。 他皱了皱眉,低头捋着毛线,随口说道,“李响,帮我捡一下。” 病房里寂静无声,似乎连呼吸,都只有他一个人的。 他茫然抬头,恍惚地环顾这间色调只有白色与蓝色的病房,手中柔软滑糯的羊绒突然变得粗糙又硌人,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嗅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老公,你,帮我捡一下……” 他声音发抖,手也发抖。他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数着毛衣上晕开的圆形湿痕,一枚,两枚,三枚,天啊,他都掉了那么多眼泪了,李响怎么,还不来哄他啊。 李响明明,一看到他哭,就会心软的。 他终于撑不住这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圈着那件仍未织完的丑毛衣,颓唐地将头颅埋进了颤栗不止的手臂里。压抑的抽泣声,艰难地一丝一丝挤出嘶哑的喉咙。 “书婷说……瑶瑶已经知道了……瑶瑶发了好几天的烧……醒过来说……想见mama……” “小兰,小兰回学校了……我让她回的。她说她想陪着我,我不让,我说你不是还有考试吗,你二哥……咳……你二哥要是看到你延毕了,他会……会骂你的……” “陈泰在我腿上……弄了个文身,写的是母狗。王良……在上面灭烟。为什么没人看得起我,为什么都要来……糟践我。” “都是我的错吗,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下跪。因为我跪得矮,所以都想来踩一脚……” “可我怎么办啊……李响……刚开始,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小兰和……小盛,和我一起,跪一辈子……为什么会,为什么现在会……” “我好痛啊……李响……”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不这么痛……” 他的脸埋在毛衣里,沉闷的哭声崩溃又绝望,几段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几次被呛出来的咳嗽声打断。他哭了很久,直到眼前发黑,快要因为缺氧而晕过去,他才深呼吸了几次,胸口的起伏慢慢地平缓下来。 他抚摸着这团被他的泪水染脏的毛衣,嗓音沙哑地开了口。 “我有时候,也会想……安欣的话,我如果听了,会怎么样。没了的人,会不会还能活着,你也……好好的在做你的刑警队长,逢年过节,我还能去给你送袋濑尿虾。你都三十一了啊,李响,没我这几年的死缠烂打,说不定,你都结婚了。你老婆织毛衣的手艺,应该能比我好,不会织了这么久,还是……一团乱麻。” 他苦笑一声,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站起身,绕过病床,向着那枚无人问津的粉毛线球走过去。 “我和安欣……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分道扬镳,各自沉沦,再无可能。 他弯下腰,手指触碰到了毛线球。 “哔——” 尖利的车喇叭声,打断了他伸手拉车门的动作。他转过头,一辆眼熟的车,和他并排停在医院门口。驾驶座上坐的,是微笑着向他挥手的王良。 他坐上了王良的副驾驶,王良看着他那两只肿成烂桃的眼睛,摸了摸他还有几分湿意的惨白脸庞,用一副怜惜口吻,柔柔说道,“高总这是怎么了,领导交待的事情,你办的怎么样了?” “我……” 他睫毛垂下,颤颤巍巍,又落下一行眼泪,正好流淌到王良的无名指指根,是戴结婚戒指的位置。 “王秘书……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绵软的手掌摸上了男人的裆部。 “不是安欣,李响才是……才是我男人。我没办法……我不敢违背领导,但我也真的……下不去手……” 王良目光一沉,抬着他的下巴,冷冷笑道,“高总,这种事你也敢一直瞒着,你到底有没有把领导放在眼里。你这样,领导还怎么敢让你做事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来,才来求你……良哥……” 他扇动着睫毛,歪着头去蹭男人的手掌,脆弱又难堪。 “拜托你,你去领导那边,帮我说说情,留他一条命啊……他的命,我,不能不要的……良哥,可不可以……” 王良睐起了眼。 可以。当然可以。 他们早就得到了消息,李响醒过来的几率近乎没有,让不让他继续喘气,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现在京海的黑社会,已经完全是高启强的天下了,他们也没把握能完全掌控这个疯母狗。让高启强去杀李响,不过就是为了攥一个高老板的把柄。 死去的尸体可以当把柄,活着的爱人,当然也可以。 只要李响的命捏在他们手里一天,高启强就一天不敢起反心,只能乖乖给他们当狗。 他的指腹按上了高启强的嘴唇,那条母狗立刻殷勤地张开嘴,舔弄吮吸着男人的手指。 “新上任的刑警队长张彪,比你家老李懂事多了。我就跟他提了一嘴,人家说撤人就撤人,一点都没含糊。张队长比以前的你,比李响,都有慧眼,更懂该选哪条船才有前途。看来以后,张队长会和我们合作得很愉快。高总,你听明白了吗。” 意思就是说,孟德海如今在京海已经不行了,京海警局成了他赵立冬的警局,想要弄死一个半死不活的前队长,易如反掌。 高启强乖巧地连连点头,抬起下垂的湿眼睛讨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点红舌吐在唇边,十足的母狗模样。 王良喜欢狗,但没养过狗,他出身书香门第,家教严苛,不会给他玩物丧志的机会。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他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找了个兼职,帮一个富商遛狗。那条狗是名贵的纯血品种,很漂亮,他牵着狗去公园时,总能收获艳羡的目光。偶尔会有路人上前搭话,问衣着朴素的他这是不是他养的狗,他总是说,是。 只要狗绳是牵在他手上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可以算是狗主人,不是吗。 王良心中充溢餍足的畸形快感,高启强这个拿腔拿调的臭婊子,终于亲手交出了软肋。他将这截肋骨绕过这名种母狗的脖颈充当狗绳,紧紧握在了手里。 “高总,求人该怎么求,你应该很清楚。” 高启强凑过来,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声音哽咽颤抖。 “良哥,我明白的,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以后……以后,能倚靠的,只有你了……” 他的手指,勾上了男人的裤子拉链。 吱呀一声。 他的指尖刚一碰到毛线球,储物柜的柜门突然从里往外推开,将那团毛线撞得滚了出去。 他弓着腰,和蜷在柜子里的安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安欣从柜子里探出个脑袋,有些尴尬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老高,有日子没见了噢。这个,这个柜子有点小,你好不好拉我一下。” 高启强满脸湿泪,双眼红肿,狼狈得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别无二致。想到刚才自己那通歇斯底里的丢人疯话全被这个人听到了,他呆滞的目光飘向床头那团毛衣,想着要不然,我还是用毛衣针捅死安欣吧。 “安欣……”他听见自己发着抖的声音在说,“你怎么会,会在这里。”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高启强。” 安欣叹了口气,没等他伸手,自己爬了出来。 “是不是赵立冬,让你来杀李响啊?” 高启强抬起手,在脸上揩了一把,将刚才的无措和窘迫匆匆抹去,又换回了那副无坚不摧的嘲讽面孔。 “我可什么都没做,倒是你,安欣,想的什么馊主意,还藏在柜子里等着抓我。职位降了,智商也降了吗?” “诶,这主意可不是我想的啊。”安欣赶忙澄清。他顿了一顿,又低声说,“而且我也很清楚,你不会杀李响。” 高启强牵了牵嘴角。“那你藏在这,等什么呢。” 安欣看着他,好半天才眨了下酸涩的眼。 “我想等你的实话。高启强,我真的好久,没听你讲过实话了。我想,你不对我讲,总会对李响讲。” 高启强默不作声,捡起毛线球,拍了拍灰。 “响出事之后,孟叔找了我。他开诚布公地跟我讲,赵立冬,是京海的毒瘤,必须尽早拔除,放任不管,就会荼毒更多的人。但赵立冬做事谨慎,现在还找不到他的把柄。我对孟叔说,那就得让他放松警惕。人越是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越会露出破绽。” 高启强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动作,十指深深陷入毛线球中。 “你调到交警队……也是你们故意的?” “不止。”安欣说,“张彪也假意投靠了他,所以你今天才这么容易进来的。我怀疑赵立冬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想要解决李响,毕竟我们放出去的假消息是,李响是醒不过来的。他只是想要逼你杀人,用这件事当把柄掌控你,所以……” “安欣。”高启强突然出声,生硬地打断了他。 “你不知道吗,我现在是赵立冬的人。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啊,你就不怕我告诉他吗。” 安欣静静伫在原地,他的胳膊好像又开始疼了。 “那你希望我怎么办呢。”他彷徨地问。 “和六年前一样,背对着你,随便你走去哪里吗。不行的啊,老高。” 救护车上,李响挣扎着将一封信塞给他,他的手抖得要命,差点就没接住。李响努力握住他的手,内脏被断裂的肋骨扎破,涣散的瞳仁已经看不清好友的脸了,却还要提着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口气,混着口中溢出的鲜血,含含糊糊叮嘱一句话。 “安子……帮帮他……” 信封上的血,黏到了他手上。很烫。 他隐约想起,不久之前,他也被血烫到过。 帮谁啊。救谁啊。 李响,陈金默,推你下楼的人,向你开枪的人,归根结底,就是你们想保护的人。 他高启强,心狠手辣,两面三刀,不择手段,到底哪里无辜,哪里可怜。 可就连孟德海也对他说,小高本性不坏,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尽量争取过来。 他不想争取的吗。 他不知道高启强本性不坏吗,他不知道高启强……很好吗。 他在车前蹲下,将自己散落一地的物品捡进纸箱里,越捡越觉得胳膊酸疼,眼睛也酸疼。 他也很想,很想争取的啊。 “不行的,老高。”他说。 “我没你不行的。” 他没法再一次放手了。如今他这副躯壳里承载的不止是安欣,还有陈金默的半脸血,和李响的半条命。 也许高启强仍然会拒绝他,不信任他,还会继续对他撒谎,还要固执地按照自己认定的成功之路往上攀爬。 但这一次,他会追上去,用力抓住那只悬空的,冰凉的手。即使高启强踩空摔落,他也能拽住。 拽不住的话,一起摔死,也很好。 高启强咬紧的嘴唇抖了又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我没杀谭思言。”他说。 “我送他去了香港,需要的时候,可以让他回来作证。” 说完,像是畏惧要继续和安欣对话一般,高启强垂下眼睛,慌不择路地向门外走。 “那个文身……”安欣干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看什么时候……我去陪你洗掉吧。我听说,洗文身很疼的。有人陪,会好一点。” 高启强微微偏过头,好笑似的扬了扬眉毛。“很难洗干净的啊,又疼,又还是会留下痕迹,我干嘛要去洗。” “疼的时候,你就咬我。”安欣说。“警察不能文身,但可以有疤。你咬得重一点,咬破皮,这样,你洗完出来,我们就会是一样的了。” 咬出来的伤疤和洗不干净的文身,怎么会是一样的。 这么荒诞的话,安欣偏偏说得认真无比。 他将身子转回来,想要嘲笑一下胡言乱语的安警官,眼神却落在了安欣额角。一处深色的疤痕,灼得他心头一抖。 六年前的雨夜,他已经给安欣留下伤疤了。 那安欣,也理应还他一个文身。 “我不打算洗了,我打算在上面纹个别的图案,把它盖住。安欣,你有没有推荐啊?” 良久的沉默之后,安欣说,有。 “你可以,纹一把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