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

    唐淇幻想过很多次自己的中学生活会是什么样。

    尽管她在读橘城一中之前，在橘城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上过一年学，但占据她学校生活更久的，是远在乡下老家的一所村小。她习惯了在清晨山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踏上上学之路，习惯了老旧坑洼的课桌，习惯了课堂上，窗外田里传来农作的乡音。

    对于那些仅仅出现在电视和课本中的关于学校的描述，不向往，是很难的事情。

    这种向往和新奇，并不是一年或者短短两三年可以被抚慰的。反过来，那些在唐淇成长岁月中更多存在了的乡下生活，宛如某种烙印，即便唐淇离开了走远了，记忆仍不改它的强韧。

    两两相缠，唐淇也难否认自己到底有没有某种郁结，她只意识到了自己的确会刻意逃离一些情况：

    “我母校是橘城第一实验小学，你们呢？”

    “我是橘城人民小学毕业的！有同校的朋友吗！”

    “育才小学，我知道我们学校有很多在一中诶。”

    你呢，唐淇。

    我是XXX小学的。

    我也是啊，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只在那读了一年。

    那你之前呢？我是说，你的母校。

    ······

    再是假期旅游，从国内西藏三亚到另一端北美南法；然后兴趣爱好，从基本提琴绘画到极限滑雪攀岩。

    唐淇，你是哪一个。

    十几岁的孩子外表下一半是天真烂漫一半是世故精明。

    当唐淇背过身的瞬间，文月察觉到了那种有什么正在快速撤离、瞬间竖起屏障的紧张感，他猜到了那可能会是什么。

    “欸，你们都是考多少分进来的啊？”

    漂亮的男孩抱臂靠在窗边，穿着西服校裤的一双长腿上下交叠搭在课桌上，他小幅扬了扬下巴，半睁的眸子倦倦睨着。

    众人瞬间有被他莫名的气场唬到，片刻后想起来自己好歹也是优秀成绩，一个二个回答得越来越大声洪亮。

    “——我记得，今年的全市前十好像都在我们学校，你们谁是啊？”

    众人开始相互猜测推拉，“唐淇，我记得你就是吧？”

    文月收腿起身，伸手拍在了她的肩上。“欸学霸大人，”唐淇微微侧头，“以后可不可以，带带我啊。”

    文月吐字间的呼吸就扑在唐淇颈边，痒痒的。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文月挑了挑眉，等待她的回答。

    “我不是。”

    放学后司机张叔等到了两孩子，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地走过来，中间距离拉得老远，小个子面无表情高个儿皱着眉头，和早上叽叽喳喳的氛围截然不同。

    唐淇率先打开车门，坐进去后伸手掌住车门，淡淡看了眼文月。文月僵住一秒，反应过来后赶紧跑上前钻了进去。

    “谢谢啊。”唐淇转过头看向窗外。

    她应该·····没有生气吧，不然为什么还帮忙掌门呢。

    生气可不是这样的，她应该是累了，或者饿了。

    但是，她为什么还是不说话啊！

    “咳，你觉得，白姨晚上会做什么好吃的？”文月若无其事般看向窗外，尽量装作只是随口一提。

    “······”

    “我还挺想吃糖醋排骨的，你想吗？上次白姨做糖醋排骨我看你就吃挺多啊。”遇上红灯，一只蚊子飞在车窗上，他像是从没见过蚊子一样格外好奇，手指划弄着。

    “······”

    “你不累吗，今天上了一天课可累死我了，欸你说初中怎么这么多课啊——”

    “你话好多。”

    文月眼睛瞬间就亮了，他倏地转头看向唐淇，对上了她不耐烦的视线，接着，试探性地摘掉校服领带，反手把它扔在了唐淇身上，果然下一秒就被扔了就回来。文月彻底松了口气，摊下身体斜斜靠在座椅上，悠悠然地闭上了眼睛。

    晚饭时欧阳兴致勃勃地问起两孩子的开学情况。

    文月把排骨往嘴里一塞，囫囵着说没什么特别的，倒是特无聊。

    “怎么会！肯定是你都没有和别人讲话对不对？”欧阳一听激动起来。她太清楚自己儿子的调性，几乎从不主动交朋友，小时候还以为他只是害羞，没想到都十二三岁了还老是独来独往。她知道他很优秀，也很欣慰他的优秀，可是她更担心儿子没有一起分享获奖感受、抱怨游戏失误的好友。

    毕竟，能不能陪他那么久，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月，你总是骄傲自满不爱和别人交流，这样不行哦，你得和其他同学多聊聊天说说话，万一合得来呢？”

    “我猜小淇肯定就不会这样，对吧小淇？”

    “不会什么啊不会······”

    文月刚说完就恨不得把嘴捂住，都怪mama说什么自己骄傲自满的话！

    欧阳愣住，和白雪对视一眼，后看向一旁低头吃饭，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的唐淇。欧阳猜到了几分，心下一软，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

    “我有的，文姨。同学们都很好相处，也很优秀·····我会跟他们好好交朋友，好好跟他们学习。”唐淇说完笑起来。

    女孩眼睛眯起和嘴角上扬的角度都刚刚好，文厉俊收回视线。

    “白雪，真是抱歉，我竟然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小淇虽然在橘城读过一年，但心理上的落差和不适应肯定还是有的······”

    趁两孩子一起写作业的时候，欧阳悄悄来到厨房和白雪致歉。

    白雪拿起水槽里的一个碗擦干水：“小淇的心思我也看出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欧阳，但是，”她把碗码进橱柜，“有什么解决办法吗？除了让她自己慢慢克服这种自卑，没有的。你千万不要觉得是因为你把她放进了实验班，所以她才自卑，不是，就算她在普通班级，哪怕不在一中，她始终会自卑的。”

    欧阳有些不解，白雪摇头失笑，摘下手套拉住她的手。

    “不在实验班，不在一中，不在橘城，她始终都会离开老家的那个小地方去到更远更大的城市。读中学，读大学，以及将来她进入社会工作，只要她想要更广阔的天地，没有哪一步她能避开这种所谓的自卑。”

    她望向客厅，唐淇文月正在相互听写单词。

    “我不知道小淇将来会去到哪里，我只知道不属于山里。至于其他，那些路总归该她自己走，我相信她。而且小淇的性格倔得很，你想劝她帮她吧，她还会觉得你是不是就是看不起她哈哈。我还要谢谢你！一中实验班可不是成绩好就能进的呢。”

    说完她紧了紧握住欧阳的手，欧阳回握住她的，沉默半晌才抬起头，喃喃道：“我还真应该学学你的心态，孩子们的路确实得让他们自己走·······”

    “欸唐淇，你已经念错第五个单词了，你上课在干嘛？”

    唐淇捏着课本的手指搓了搓书页，不自觉咬住下唇。

    ”好啦，其实我也不会读，我只知道你读错了行吧。”文月认输，收拾起课本和作业册。

    “干嘛，还没写完呢·····”

    文月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了只手过来摊在那儿，“起来，我们去二楼，二楼书房有磁带和教学光碟。”

    文厉俊就在书房。

    他还没换下西装，黑色衬衣只松了领带解了几颗扣子，戴着的是唐淇那晚看到的那副银边眼镜。文厉俊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眼镜上一片反光。

    “那个，我们来拿磁带和光碟。”

    “嗯，进来吧。”

    文月带唐淇走进去，示意她在书架旁等他找。唐淇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房间，之前都是偶尔扫眼一看，注意到里面满满当当排列了好多书。她很感兴趣，一排一排地看着，对那些太高的就踮起脚。

    文厉俊在唐淇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停止了办公。

    他看着穿着校服的女孩怯生生地跟在文月后面进来，很努力装得规矩乖巧了，但那双停止不住滴溜打量的眸子里面尽是流转的好奇神采。

    像只猫，他觉得。

    那种通体雪白，眼珠透亮清澈的猫。

    她在看书架上的书。踮脚的时候重心不稳，踉跄两步，手肘不重地撑在了架子上，臀因此微微撅起来。

    百褶裙掐着衬衫，浑圆上面是一段细腰。裙摆提高，他看清白色腿袜勒在腿根。莫名联想到一些梦，以及梦中在暗处迎着微光的那半截莹白脚踝。

    文厉俊深吸气——

    低头看了眼什么，又看回了电脑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