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悬夜
临走之日的夜晚,沈剑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可能是从来没出过远门所以有些紧张,便在想要不要起来练一下剑。 他对自己现在的水平到底怎么样其实没有一个真正的概念,因为在九老洞中五年闭关,均是独自习剑和领悟。这几位长老,除了祁进偶尔会上手与他切磋一下之外,别的都只是指点。 但祁进毕竟是真人,沈剑心自认大约是不如他的,而没有和别的同门交手过,这让他也不太清楚如今自己的剑练到了什么地步。 左右都睡不着,沈剑心翻身拿起床边的愿无违,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装便向外走去。 他闭关归来后,因为要帮不在华山的祁进守着门,因此一直都是三清殿的定值。考虑到这一层,最近沈剑心都没回宿舍,直接在三清殿偏房睡下,因此他这时候想找个空地练剑,三清殿门口便是最佳的选择。 今夜月朗星稀。沈剑心沐着清亮的月光,反手执剑,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微微一笑,开始走起了剑招。 他练得非常认真,剑气纵横,身法亦飘逸灵活,较之五年前的花拳绣腿,如今当真可说得上一句大成。 但这并不是一个清净的夜。 正当沈剑心练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远远地传来破空之声。一柄奇特的湛蓝色武器不知从何处飞来,似刀似鞭,正正割向在月下练剑的沈剑心! “小心!”不知是谁的呼喊,和武器同时传到了沈剑心的眼中耳边。此时沈剑心刚走完一招,将剑插回了剑鞘中,正是有空门之时,若躲闪不及,这一下或许便要让他重伤。 好在沈剑心终究不是前些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弟子,见此危急关头,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地一滚,手中愿无违再次铮然出鞘,恰好格挡住那古怪的武器。两把神兵“砰”地撞在一起,剑鸣之声清越朗朗,沈剑心再一拨剑,借力将那武器终于是格开了。 他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落在他身前,来人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护住他,正是该从万花谷回返的祁进。 “姬大哥!”祁进的语气就连沈剑心也听出了怒意:“你与我之事,何故牵连他人!” 半空中传来一声嗤笑,黑红色的人影从三清殿的房顶上落下。他捡起那把被沈剑心丢开的武器,手中还有另一把同款制式的红色武器,站在祁进十步远的地方看着二人。 此人正是姬别情,他在华山下碰到了从万花谷回返的祁进,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一路追逐至此,正碰上沈剑心在外面练剑,姬别情便用他破局,暂且止了这场争斗。 姬别情:“牵连?进哥儿,他之武学深浅你该心里有数,一招便格开我的链刃,世间这般高手寥寥无几,我还伤得了他?” 祁进:“无论如何,这不是你想伤他的理由。” 沈剑心单手撑地跃起,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祁师叔,这是谁?需不需要我立刻去叫巡山弟子?” “不用!”祁进断然拒绝,“沈剑心,这是我的私事。你先回去,天亮之前不得出门!” 姬别情玩味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沈剑心。” 沈剑心不知此人如何得知了自己的名字,左手拿剑鞘,右手准备捏剑诀,略警惕地看着他:“兄台,我们认识吗?” 姬别情:“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 “还不回去!”祁进见这两人都快聊起来了,生怕沈剑心在缠斗中有什么闪失,大声呵斥他。 姬别情:“进哥儿,这么紧张干嘛?我在山下便跟你说了,这次来纯阳宫是有要事,不是像之前那样针对你才来的。你偏不信,非要让我走,若非如此,我们才不会打起来。” 祁进并不相信他的话:“我作为纯阳宫之紫虚真人,有什么事你交代给我便可,为何非要亲上华山?” 姬别情将链刃背回身后,朝祁进一摊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再向他背后一指。 姬别情:“因为我是来找他的。” 沈剑心指着自己:“我?” “接了个私单。”姬别情说,“有人要买你的命。” 一听这话,祁进更紧张了,把沈剑心护得更严实了些:“是谁要杀他?大哥,这里是纯阳宫!莫要用你那些江湖手段来玷污我纯阳地界!” 姬别情:“我若真要杀他,早出手了,何苦等你回来再动手?” 他这话确实如此,姬别情知道祁进不在纯阳宫,所以在山下盘桓了两日,才等到他归来,就是想告诉他有人要对沈剑心不利。结果两人刚碰面,话还没说到这里,就扯上陈年旧事开始动手。 这会儿姬别情把武器都收了,祁进也知道自己大约是冲动了些,一言不发也收回了剑,但仍旧护着沈剑心,让他离姬别情远些。 姬别情没在意这个,下摆一撩,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三清殿前的台阶上,再从腰上解下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纸。 姬别情:“有人通过江湖渠道找到我,要用一千两黄金买沈剑心项上人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纯阳弟子,怎么会如此值钱?我料想或许是纯阳密辛,便姑且先接下,打算问问你怎么回事再说。若是纯阳叛徒,我一刀了结,赚的钱与你平分;若非如此,这个悬赏便很值得深究了。” 祁进没去拿姬别情手上的纸。同样是做过这行的人,他清楚既然是给到姬别情的生意,那么这张纸上面不会有任何雇主的信息。这些见不得光的人都清楚姬别情是个什么样的性子,用得好他是一把极快的刀,用得不好,那姬别情反杀雇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沈剑心从祁进背后探了个脑袋:“谢兄台不杀之恩,这位兄台贵姓,打哪儿来的?” “我叫姬别情。”姬别情说,“至于我从哪儿来的,你不如问问你这位好师叔,他从哪儿来的。” 祁进没跟他聊这个:“大哥,消息我已知晓,你还不走?” 姬别情:“我可是一千两黄金都没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你,进哥儿不谢我便罢,这么急着赶我走?” 祁进被他的“一千两黄金”哽了一下,觉得的确这次姬别情对沈剑心手下留情算是帮了个大忙,自己急着下逐客令确实不太好,想了半天干巴巴回句:“天快亮了,你再不走,等会儿巡山弟子过来看到不太好。” “再坐会儿。”姬别情明显对沈剑心非常感兴趣,“这是你们谁的徒弟?藏这么好,我来纯阳这么多次都没注意过。” “他是掌门座下的。”这种无关紧要的消息,祁进觉得告诉他也无妨,又补充了一句,“没有正式拜师,只是记名弟子。” “你们纯阳的记名弟子几时也教内门心法了。”姬别情斜眼看沈剑心,“他这个水平放在外头,说自己是首座弟子也没人怀疑的。” 祁进:“姬大哥,我纯阳宫之事与你无干。” 姬别情:“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恰巧得回去打理下吴钩台的杂务,这就走这就走,改天再来找你——” 他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在路过沈剑心身边时随意一瞥,无意中看见了他腰上挂着的一枝金银杏,又顿住脚步。 祁进不解:“姬大哥还有什么事?” 姬别情盯着沈剑心的银杏叶:“我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了。” 祁进一惊:“为何!” 姬别情低声速言:“藏剑山庄第四届名剑大会召开在即,但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闭关迟迟未出。凌雪阁有线人回过消息,他上次突破境界短暂出关时状态不好,却仅仅休息几日便回了剑冢,这次名剑大会或许不会出来。他不在,老庄主叶孟秋又隐退,那么藏剑山庄能拿得出手的人便只剩二庄主叶晖、三庄主叶炜、四庄主叶蒙。这三人中二庄主不爱剑法,三庄主刚从废人养回来没两年,也就四庄主的武学或可说道说道。他们之水平莫说和叶英比,与你我都相差甚远。若有人想拿名剑大会做文章,藏剑山庄上下无一人能抵挡,叶英必定会强行出关。而如何对付叶英、乱他心神……” 沈剑心听得拽紧了腰上的金银杏,沉思不言。 祁进:“若是这个原因,大约我也想得到为什么会来找你下单。江湖上的杀手,也就你对纯阳的路最熟,找得到被我们藏起来的沈剑心。” 这话说得像带了些调侃意味,祁进一本认真不觉得,姬别情尴尬得轻咳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千两黄金,有本事接这种单子的人本来也没多少,如果不找我,或许只能试试买明教法王了。” “总之,那个想要沈剑心命的人,已经盯上了藏剑山庄。”姬别情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推断,“言尽于此,进哥儿,我走了。” 他几个起落,黑衣便消失在群山之中,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祁进和心下横生担忧的沈剑心相对无言。 因为一晚上没睡,沈剑心早上奉茶进马车时差点手滑打碎了李忘生的茶杯,让李忘生多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家弟子眼下一片青黑。 其实就算是不睡觉,按沈剑心现在的修为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很明显,他是心不在焉。 李忘生坐在车中,茶碗一盖,若有所思,吩咐外面的弟子:“将紫虚真人叫过来。” 祁进连夜回山就是为了今天送他们,这会儿在外面骑着马,要送他们到银霜口外。听到掌门召请,他把鞍绳递给旁边的弟子,过去面见师兄。 “沈剑心怎么回事?”他们能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李忘生也免去惯常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祁进本来没打算让李忘生知道有人要买凶杀沈剑心的事,但李忘生既然问起,他还是答了,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告诉李忘生,又补充道:“姬大哥是信得过的人,他不会再对沈剑心动手。” 李忘生当然清楚这个师弟和那位吴钩台台首的过往,也知道姬别情为人,说不杀沈剑心就绝不会再来。他没再说这个,只轻叹一声:“沈剑心的劫数来得太早。” “那幕后之人看来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过和我们想得有点出入,比起沈剑心,那人更在意藏剑山庄……大约是有什么必定要得到的东西在那儿,沈剑心的命,只是让此人取到宝物的道具罢了。” 谈起这个,祁进不免忧心忡忡:“掌门,不若就让沈剑心别去了吧?之后的事,待叶庄主出关再说。” “你觉得沈剑心会安安心心待在纯阳吗?”李忘生摇摇头,“他既然已经知道,则无论如何都要去……师弟,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沈剑心了。” 李忘生意有所指,祁进微微侧身,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沈剑心骑着马,一脸严肃地看着远方,又把帘子放下。 “他的路,我们是没办法帮着走的。”李忘生又说,“沈剑心的身上绑着太多的东西,看得见的,是藏剑山庄那头系着的红绳,看不见的,还有天道的影子。现在无论是哪方,都在冥冥中成为推动他下山之行的手,所以沈剑心如果不去,或许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说起这个。”祁进略皱起眉头,“掌门师兄,此番前去藏剑山庄,我们纯阳带的人手是否少了些?不说把各脉精锐都带上,但万不该只带这几个人。” 这话祁进今早看到出行人员便想问了,奈何一直没有和李忘生单独相处的时间。藏剑山庄的剑帖是下给李忘生的,这等绝好的机会,作为一派掌门,多带几个晚辈去观摩武林盛会才对,然而他只带了两三个玉虚门下弟子,就连沈剑心,其实也是玉虚一脉。祁进本人不在意这个,可耐不住下面的人会猜测:掌门为何只偏爱自己的玉虚门下? 李忘生:“师弟,你既已知这次名剑大会有变,则应该想到,大约我们可能到不了西湖。” 祁进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既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沈剑心有他的路要走,我何尝不是呢?”李忘生微微一笑,“你且放宽心,有师兄护着,纯阳弟子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的话向来令祁进心安,他暂且把心头的烦躁和疑虑压下去,选择相信师兄,随后掀开车帘回去骑上自己的马,想了想,又打马到了沈剑心身边。 沈剑心正在出神,被祁进碰了一下,回过头来:“祁师叔?有什么事吗?” “沈剑心。”祁进眼神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和有人注意这边后才低声叫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只能你一个人去藏剑山庄,你能行吗?” 沈剑心惊讶地睁大了眼:“藏剑山庄的剑帖不是下给掌门的吗,掌门定要与会品剑,师叔何出此言?” “方才师兄说,事情或有变故。”祁进快速与他交代,“若真是如此,沈剑心,你还去吗?” “当然要去。”沈剑心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不放心叶英。既然姬别情已经说了,有人要用我对叶英不利,搅乱名剑大会,那么若是我害怕危险而不去帮叶英的忙,怎么对得起叶英的心意?” 青年道长语气坚定,即使面前的路是他从未走过的未知旅途,他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想法。 见沈剑心如此,祁进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诉他:“从长安地界到苏杭,何止千里。若真是你一个人上路,须万事小心,在没见到叶庄主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沈剑心记下了他的嘱托,点头:“知道了,祁师叔。” 银霜口外,祁进与送行的弟子勒住马缰,目送李忘生一行远去,直消失在崇山峻岭中,再不见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