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平(新帝痴迷地凝视着那双眼眸)
“不過在那之前,承泽能否告诉朕,为何一心求死?” 李承泽嗤笑一声,冷淡道,“我说过,这种笑话一样的人生,我不要。”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眨了下,新帝的眸底幽光流转,潋滟出森罗万象的诡谲辉芒。他直勾勾盯着李承泽,不再说话。 李承泽的眼睛很漂亮,宛若漆黑夜幕缀满繁星,交相辉映出灵魂的璀灿光采。遥想三年前,他曾亲眼看见此双凤眸中的瞳孔宛若黑暗中的烟花寂静绽放,四散而开,遂而缓缓沉坠,无声熄灭。 而当时的他就像个失去归宿的孩子,只能绝望地抱着李承泽冰冷的尸体嚎啕痛哭。 直至今日,那痛彻心扉的滋味依然教他难以忘怀。 “承泽,对朕而言,你从来都不是笑话。”新帝叹了口气,无奈一笑,“既然承泽不愿留在朕身边,朕也不勉强。” 他抚上李承泽的脸颊,用一种怜爱的轻柔口吻说道,“只不过,朕舍不得让承泽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黄泉路上该有多寂寞呀。所以在承泽死后,朕会再活葬一些人去殉你。” 李承泽浑身一僵,似是完全没料想到新帝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般丧心病狂的话语。 “……范闲,这种玩笑不好笑。”李承泽攥紧被褥,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他怔忡不安地望向新帝,试图从新帝安静柔和的笑容中觅得哪怕一丝玩笑的意味。 然而新帝的眼神却平静得教他毛骨悚然。从心底涌上的无尽恐惧吞噬了疼痛,钻入四肢百骸之中,教他冷得发抖。 范闲没有在同他开玩笑,是真的打算在他死后抓活人为他殉葬。 享受着李承泽不自觉流露出的惊惧,新帝眸中笑意更甚,“承泽,朕让淑太妃,李弘成,叶灵儿他们,还有以前那些侍奉过你的宫女太监,陪你上路,你说好不好?” 闻言,李承泽瞳孔骤缩,无数星光破碎,沉入黑暗,却于须臾之间迸发出无比炫目的光芒。 新帝近乎痴迷地凝视着那双为愤怒之炎所照耀的眼眸。 啊,现在这样真好。 他心爱的承泽,此刻眼中只有他一人。 李承泽脑中绷紧的弦砰然断裂,那一瞬间所有的恐惧、不安尽数被抛诸九霄之外,盘旋于心中的唯有烧不尽的熊熊怒火。他一把拍开新帝的手,猛然坐直身躯攥住新帝的衣领。拔高音调,愤怒地咆哮出声,“范闲,你敢!?” 新帝的声线徐徐划开空气,犹若冰冷钢丝套上李承泽的脖颈。 “你清楚朕敢不敢。” “你答应过会照顾她们的,你答应过的!” “承泽怕是烧迷糊了。”新帝无所谓地耸耸肩,“明明是承泽自顾自地将它们塞给朕,怎么就变成朕答应了承泽这种事?” ──我死后,灵儿和母亲,就麻烦你替我照顾一下了。 那时他笃定了范闲定不会对他的请求坐视不理,所以他在死前将灵儿和母亲托付给了范闲。 因为那时的范闲,是他喜欢的范闲。 可如今这个范闲,是他害怕的范闲。 这个恨他入骨的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那无形的冰冷丝线不断缩紧,令李承泽恍惚产生了窒息的错乱感。怒火终被姗姗来迟的恐惧浇熄,他颤巍巍地松开新帝的衣襟,被抽干力气似地跌回床榻之中。 李承泽愣怔地垂眸凝视着置于半空中摊开的手掌心,浑然未觉视线已为悄然覆上眼帘的薄雾所朦胧。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恐惧。 他摀住脸,语带哽咽,“……弘成是你的朋友,灵儿是你的徒弟……你不会这样对他们……你舍不得。” 新帝抚平帝袍的皱褶,一双黑眸宛若镜子,静静倒映着此刻于絕望中掩面啜泣的纯白身影。 何等美妙。 “很遗憾,朕只在乎承泽。”新帝按捺住逐渐狂躁的嗜虐欲,殘忍地将妄想逃避的可怜之人拽回现实,“承泽之外的人,朕一律视之平等,不存在所谓的于心不忍,自然无关乎舍不舍得。” 众生皆平等,万物皆可杀。 “当然,承泽无须担忧,朕没有虐待的癖好,自然不会灌他们水银或是逼迫他们自缢。在承泽封棺后,朕只会将他们全部关进陵寝,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一群活人,被关进了绝对无法逃离的密室之中。他们最初会彼此鼓励,互相合作,一同寻求逃离的方法。 然而希望卻在一次次的失败中被磨耗殆尽,徒留无尽的绝望。 届时,没有水,没有粮食的他们会在求生本能的引导下互相厮杀,然后……吃人。 思及此,李承泽轻颤了下,眼泪落得更凶。 活下来的人将会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在无尽的黑暗中陷入癫狂,以最为凄惨的死状与世长辞。 这暴戾手段,根本比吊死他们还残忍。 “那么,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新帝的语气轻快上扬,带着病态的雀跃,“承泽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就可以安心上路啦,不用怕,朕这次不会让承泽感受到任何一点疼痛的。” 语毕,新帝站起身,拂去身上不存在的尘埃,转过身,黑底金丝的广袖旋划出一抹冰冷的弧。 他迈开步伐,正欲扬长而去。然而袖襬处传来的一股拉力让他停下了脚步。 瞧,上钩了。 新帝轉过身,便见泪流满面的李承泽正跪坐着倾身向前,手撑在床榻之上,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承泽还有何事?” “我后悔了,我不想死。”李承泽泣声求饶,“范闲,拜託你,請放过母亲他们……” “承泽,出尔反尔可不好。”新帝面无表情地挥开李承泽,冷眼瞧着这只早已被折断双翼的笼中之雀跌回床榻上,“方才让朕杀了你的人,是你。现在说不想死的人,也是你。”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狼狈爬起身的李承泽,犹如注视着一名不懂事的孩童,悲悯道,“承泽,你这般任性,朕很难办。” 李承泽垂下脑袋,沉默不语地紧握住新帝的手,就和漂浮在绝望之海的濒死之人一样,死死拽着那唯一的救命浮木不放。 新帝倏地绽出一抹诡谲的笑容,遂伸手揉了揉李承泽的脑袋,一转话锋,“不过承泽既然都开口求朕了,朕就为承泽破例一次。” 闻言,李承泽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抬眸望向新帝,目光闪烁着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依赖。 “那朕就不杀承泽了。”然后,新帝亲手打碎了那一丝希望,“不过,淑太妃他们还是要死的。” “……等、等一下?”李承泽顿时如遭雷击,茫然地睁着哭红的双眼,语无伦次问道,“可你说过他、他们是用来殉我的……为什么还要……” “这是惩罚。”新帝弯下腰,双手捧着李承泽的脸颊,温柔地以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泪花,“朕好不容易才盼回承泽,但承泽却如此不珍惜生命。朕很生气,所以朕决定给承泽一些小惩罚。” 李承泽目眶含泪,愣愣地看着新帝。让他一辈子背负着母亲、亲友、以及无数人的怨憎而活,就是范闲的小惩罚? 不对,才不是这样。 当初他仅仅是听从了姑姑的命令,设局刺杀范闲,就遭到了范闲的疯狂报复,身边能用的部下全被杀个精光。 那时的范闲生起气来都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么面前这男人所谓的小惩罚,定然远不止于此。 范闲是在明目张胆地逼他入局,而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李承泽阖上眼,鼻翼翕动,沉吟半晌,索性破罐子摔碎,开口问道,“……你要我怎样,才愿意放过母亲他们?” 新帝褪下鞋袜,翻身上榻。他慵懒地靠着床头,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不是朕要承泽怎样,而是要承泽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暗示与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李承泽抽噎了下,遂而用力地抹去眼泪,注视着似笑非笑的新帝,自嘲地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他解开束带,任由衬衣滑落。自暴自弃地向蛰伏许久的猎食者展示那具白皙如玉的躯体。 腰间那抹血色的衔尾蛇烙印艳得夺目。 新帝不再压抑倾巢而出的黑暗,笑弯了眼,任凭深沉的欲望在眼底狂欢。 “承泽乖,坐到朕身上来,自己動。” 那温柔而绵长的声线犹若柔韧的蛛丝,编织出牢不可摧的金笼,将浴火重生的折翼凤凰残忍禁锢。 晨光静静洒落,枝桠闻风摇曳,绿荫盎然,麻雀立于树梢啁啾高歌。 身穿宫装的李承恩雕像似地站在门扉之外,沉默聆听着由污浊欲望演奏而出的yin糜乐章。 端于手中的托盘盛着各式糕点,都是幼时的李承泽爱吃的。 起先,李承恩听见了她心爱的孩子发出泣血似的尖叫,求饶般的啼鸣,再然后是浪荡的哭吟以及媚骨的嬌喘。 她眨眨眼,剧烈收缩的瞳孔不断在菱形与线状之中迅速转换。 而后她转过身,来到栏边,瞥了眼树上的麻雀,悠悠荡开一抹精致得近乎虚假的笑容。遂而将置于托盘中的膳食尽数倒入池塘之中。 清澈的湖面泛起涟漪,紧接着,一群鲤鱼汇聚而来,浊了一汪清湖。 那掉入湖中的器皿不断下坠,正如许多年前被人推入水里的孩子那般,远离了湖面的潋滟波光,沉入湖底深处。 摇荡的激流如蛇攀附,缠上那逐渐下坠的小小身躯。 小小的孩子凝视着逐渐远去的潋滟湖光,挣扎着,伸出了手。 清澈的泪水溃散于湛蓝的湖水中,悲怆的哭喊沉没于静谧的黑夜中。那是冰冷的绝望,濒死的窒息,磨作千针刺穿心脉,凝为寒冰冻结血液。 那可怜的,可哀的,不被疼爱的二皇子李承泽。 在纯粹的寂静中,停止了呼吸。 故事必須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