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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齐司礼】诸事不成全

    春岚祀是大曜最为隆重的祭典,各地郡王皆要入京朝拜。连着处理了几天的事务,跟不同的老油条打交道我也感到疲惫,心血来潮来视察军营。

    一路上士兵在进行日常的cao练,我示意几位将军不必跟随,带着蓝总管继续向内走去。

    蓝星向来聒噪,他先是夸将士们训练有素,再以此延伸到大曜国运昌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君在世治国有方。诸如此类的话我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他倒是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拍马屁,我回头白了他一眼正想让他闭嘴,他却张大了嘴诧异地盯着前方。

    我好奇地朝前方看去,就一眼也愣在了原地。

    那人身着深色战甲,手中拿着一杆长枪,背对着我挥舞,招式凌厉,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阳光照在长枪的银尖,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飘扬。

    我不可自制地朝他跑过去,心脏凌乱地跳动着,带着我许久未感受过的紧张与欣喜,许是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他收起长枪转身,先是愣了一下,看清我的面容后,迅速单膝跪下向我行礼。

    “萧州郡王世子萧逸,参见陛下。”

    像是一盆冷水迎面浇下,我停下脚步,笑意凝固在嘴角,竟让我感到无地自处。

    “萧州郡王世子……萧逸?”

    我重复着他自报的身份,让他抬头,又恢复了帝王应有的从容,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眼角多了一颗泪痣。

    我收回视线,示意他起身。

    蓝星冲上来提醒我时候不早,该回宫了,他紧张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他觉得我会做什么呢?

    坦言我也不知道,于是顺着蓝总管给的台阶下来,转身离开。

    再次见面是几日后的宫宴,我坐在主位,酒过几巡,歌舞登场,我撑着下巴欣赏台下曼妙的舞姿,不知不觉视线就跑到萧州郡王旁边的人身上。

    他换了一身华服,还是梳着高马尾,用精致的发冠将黑发束起——我思考如果是白色的头发效果如何。

    舞姬的水袖纷飞,总时不时遮住他的脸,让我没由来地心烦,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宴会结束后我屏退了侍从,也没让蓝星跟着,一个人在宫中乱晃。

    “陛下需要臣做什么吗?”

    那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我是喝多了,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不说话。

    “陛下,我是萧逸。”

    嗯,萧逸。真是不敬啊,在皇帝面前自称“我”。

    不过我不在意他的大胆。

    我靠在假山上,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萧逸看着我的动作有些惊讶,挑了挑眉,却没避开。

    “陛下方才宴会上一直在看我,是吗?”

    “是又如何?”

    “那陛下喜欢吗?”他上前一步靠近我,苍绿色的眼睛映着我的神色,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看不真切。

    我笑了起来,眼睛都眯在一起,伸手完完全全地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膀,这样便看不见他的面容。

    “喜欢。”我回答道。

    萧逸暂时在宫里住下了,我让蓝总管对外编几个体面的理由,也不知有多难为他,蓝总管纠结痛苦了半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领命。

    我闲时喜欢泡温泉,便叫萧逸同我一起。

    泡温泉的时候最是放松,我的手随意地搭在萧逸身上,时不时抚摸他肩侧紧实的肌rou。

    “陛下似乎很喜欢臣的肩膀。”他看着我的动作。

    我并未抬头看他,依旧盯着他的肩背。

    “这里,没有疤啊。”

    “陛下是在关心臣吗?战场上的刀剑还没有几个能伤到我。”

    他说这话的语气也那么狂妄,我不置可否,闲着无聊在他肩上手指作画,锥子形状的脸、尖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我的画技实在堪忧,想必连五岁小儿的简笔画都不如,最后在这个四不像的眉心点了一下。

    萧逸歪头看着我的笔画,倒还真仔细思考起来:“画的什么?狼?狗?”

    “随便画画的,谁知道是个什么。”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又想了想:“也像狐狸,你最后点的那一下像在画狐仙的花钿。”

    我不说话,撩起一捧水泼在我刚刚摩挲过的位置,新的水痕附着在他肩膀,我不合时宜地想到这算不算毁尸灭迹。

    “春岚祀结束,我就该随父亲回萧州了。”萧逸握住我作乱的手指。

    “还有一个多月。”没必要考虑那么远的事情。

    萧逸不这么想:“陛下不留我吗?”

    “世子听过一句诗吗?”我不想和他探讨这个问题,吻住他的唇在嗫嚅的水声中告诫他。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温泉的温度越发烫人,将两具缠绵的身躯笼在迷蒙的大雾中,随着水波起伏涌动。

    荒yin误国这词不假,我成天只顾着和萧逸泼酒作乐,也难怪蓝总管总用那副担心的模样看着我。

    他不说,我不提,萧逸也不问。

    大家都维持着这个微妙的平衡,怎么不让人满意?

    记不清哪个州的郡王,贡品是一只名贵的鸟,装在金丝编成的笼中,它的羽毛光鲜亮丽,也不乱叫,只在逗弄时发出几声婉转的啼鸣。

    我想起幼时宫里也养着一只鸟,那时我还是公主,被逼着在花园读书,那只鸟在高高悬挂的笼中叽叽喳喳地叫着,吵得我心烦,我想把这只鸟拿下来看看它在发什么疯,但笼子挂的太高,以我当时的身高,跳起来也仅仅擦到边。

    我今日偏要取下它,没有我的命令,宫人不敢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按住我的肩膀,然后从我头顶取下那个笼子。

    “齐小公子!”宫人朝那人行礼。

    我回头,看到他的样子,脸庞虽然还未完全褪去青涩,但已然显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坚毅与沉稳。

    一头长发用发带束成高马尾,增添了几分洒脱与不羁,最让人讶异的是他那双金色的眼瞳,摄人心魄。

    “你要这鸟做什么?”声音清冽好听。

    “我想知道它在吵什么。”

    他看了看笼中的鸟:“它应该有广阔的天地,如今困在狭小的笼中,当然会挣扎。”

    我思考他的话,感觉是有几分道理,于是打开笼子。

    那只鸟先是试探着蹦了蹦,确定自己的确已经脱离束缚,欢快地“啾啾”叫了两声,拍着翅膀朝天际飞去。

    少年的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被我及时捕捉到,我抓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叫你齐小公子,你是齐将军家的小儿子吗?你今年多大?你怎么在宫里?”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只来得及回答一句他叫“齐司礼”,又被新的问题砸中,在我一声又一声的“齐司礼”中,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叽叽喳喳的笨鸟。”

    我隔着笼子拨弄这只鸟的羽毛,眼前这只鸟显然比当年那只漂亮得多,我打开笼子,它却像没意识到一样,依旧坐在笼中梳理它的羽毛。

    我伸手把它取了出来,摊在掌心,它乖顺地蹭了蹭我的手指,便不再动弹。

    萧逸有点好笑:“这鸟还真奇怪,哪儿有鸟不往天上飞的,它倒像离了笼子就活不了一样。”

    我微微合拢手掌,压着它的腹部,尽管如此它还是那样温顺。

    我嗤笑,将它重新放进笼子里。

    “真是只笨鸟。”

    “我的一个朋友,他的爱人总是忽冷忽热,他觉得自己离她很近,却好像从来没有触及她的心,还有她的眼睛,似乎总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东西,陛下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微笑着解答他的疑问:“因为恨。”

    “他太像那个人了,越和他在一起,女人越容易想起那个人,所以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抱着她的人是他,如果亲吻她的人是他,如果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他……最极端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当时死在战场的不是她的爱人,而是这个人,会怎么样?”

    我依旧微笑着:“但这不是你的错,萧逸。”

    我不知道我是否眼含怜悯,告诉他的同时也宽慰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只是有点倒霉而已。

    那晚萧逸喝得大醉,带着一身酒气闯到我的寝宫,我料到他会来,点着灯等他。

    他红着眼睛和我面对面。

    “你知道吗?我情愿你一直骗我。”

    我像宫宴那晚一样抚上他的脸颊,那晚醉的是我,今晚醉的是他。

    “齐司礼的头发是白色的,他总是梳马尾。”我抚过萧逸的发冠,继续向下。

    “齐司礼有一双很漂亮的金色眼睛,狐狸的兽瞳,我最喜欢。”

    “齐司礼肩膀处有一道疤,那是他第一次在战场受的伤,我心疼了好久。”

    “齐司礼最敏感的地方是尾椎,我们同房的时候我总会趁他不备摸那里……”

    我和萧逸的身子完全贴在一起,像这一个月的每一天一样。

    “够了!”他甩开我,苍绿的眼睛里盛满了痛苦,“你疯了……”

    我看着他的模样,突然癫笑起来,瞪大惊恐又兴奋的眼睛逼近萧逸:“快逃吧!”

    看到他被我的动作逼退一步,血液冲上我的大脑,失控的心脏不正常地战栗着,我的嘴角咧得更大,紧张地好心劝告他:“不然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我在发自内心地困惑,为什么那么像他却不是他?为什么是我的齐司礼、我那么爱的齐司礼、我唯一爱的齐司礼,死了?

    我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几乎是嘶吼着问萧逸。

    瘫在他的怀里流泪。

    酒精没有任何作用,萧逸觉得荒谬又悲哀,他什么也忘不了,只会记得更清。

    他想起蓝总管那天对他说的话——“公主,啊,现在是陛下,不过奴才还是习惯叫‘公主’。公主自幼性情古怪,没人摸得清她的性子,除了齐将军……”

    ——“……齐将军牺牲后,公主看着像没事人,奴才却宁愿她像以前一样喜怒无常,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人觉得随时都会……”

    蓝总管的措辞委婉,萧逸却能脑补出那个儿时孤独的公主的模样,当然也有和齐小将军在一起时快乐的模样,再想到现在的模样。

    各种情绪混合之下,竟只剩下心疼。

    我感觉到萧逸把我抱得更紧,像要把我融进他的血rou。

    从这晚之后,我很久没再见萧逸,直到萧逸离京的那日,他来向我道别。

    我们又是有礼的君臣。

    “你应该离开的。”我朝他莞尔一笑,“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萧逸,回到你的位置吧。”

    他朝我行礼。

    走出几步他突然转身。

    “如果——”

    我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他却没再说下去,转身离去。

    “陛下为什么不留下萧世子呢?”

    我不回答蓝星的问题,反问他:“是你告诉他的吧。”

    也不算问,是陈述的语气,毕竟还记得我和齐司礼的过去的,也只有蓝星了。

    “萧世子很爱陛下。”

    “公主已经感受到了一份爱,于是和爱一起死掉了。”我这样告诉他,不过我不指望蓝星这个秃头会明白。

    深夜我一个人坐在祠堂,这个祠堂只供奉齐司礼的牌位,牌位上的字歪歪扭扭丑得清奇——我亲手刻的,毕竟不太娴熟。

    也不知道齐司礼有没有又骂我。

    他的画像摊开在地上,我一点一点抚摸画的纹路,跳动的灯火像他在眨眼睛,说实话有点诡异。

    我感到疲倦,想伸个懒腰,不小心撞倒了身旁的油灯。

    油灯被撞翻在画卷上,火顷刻烧了起来,我下意识想用衣袖扑灭,却不知为何僵在原地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烧得越发狂妄的火舌吞噬画卷上心心念念的面容,看不清晰,烧成灰烬。

    地板涂了隔火的漆,周围又再没摆别的东西,火烧了没多久便渐渐熄灭,并不似我恍惚中看到的那样,张牙舞爪着烧完整座宫殿。

    我拎起卷轴的残骸,它残破不堪的躯体随着我的动作抖下黑色的余烬,飘落的时候边缘亮着隐隐的火光,又很快黯淡在地上,一碾成为沾在指间的粉末。

    火烧完了。

    我还是独自一人坐在原地,和往常无数年的大多数时候一样。

    对于活着我一直没有什么实感。

    遇到齐司礼之前我不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人都有生的本能,既然如此我也应该活着,不然显得太过异类;而他离开后,我又要守着他想守护的一切,我想过殉情的可能性,也算一种合情合理的死因,但又怕我死后灵魂真的消散,就再也无法感知他的痕迹。

    原来痛苦就是存活的实感。

    所以我绝望,我挣扎,我还要拉着一个本来不相关的人和我一起陷落,在地震般的爆炸过后,在刺耳尖锐的奏鸣声停止之时,后知后觉的空虚感潮水般涌来淹没我的口鼻,充斥着我全部意识的还是齐司礼。

    可是我的身边没有齐司礼。

    “笨鸟。”

    我听到他的声音。

    我想,我就是那只打开笼子也不会动弹的鸟。

    这么想想真是可悲。

    我躺在地上闭着双眼,我以为我会想到齐司礼的容颜,他对我笑或带着我骑马,但事实上我的大脑生了锈,连带着眼珠在我试图思考时迟钝地转动,然后被锈斑卡住。

    感官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那就睡觉吧,蓝总管过一会儿就会找到我,将我送回寝殿,并且安排好我的起居事宜。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会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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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逸当时想问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我也死在战场上,你会像思念他一样怀念我吗?”

    可是他太幸运也太倒霉,无数次地死里逃生,竟还是好生生地活着。

    真痛苦。

    你们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