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解语

    杨戬是阐教三代首座，首屈一指的护教神，天庭万神之上的司法天神，三界第一战神，这些随便放出一个就能唬人的称号自然不是随口一封，他这么多年地位稳固，除了深不可测的城府手段，更多的是无边法力、通天本领，那些寻常神仙永不可参透的功法，他皆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八九玄功七十三变，九转元功永固元神，撒豆成兵百万神军，三昧真火吞噬万物，五雷诀劈天震地，最强悍的是法天象地，头顶三十六重天脚踏十八层地狱，这世间，唯有他和孙悟空才能使得出来这种法术，而这些，他都要教给沉香。

    沉香肯吃苦，这点是在他曾经劈山救母的经历中培养出来的，很是不错。

    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杨戬可以光明正大地宠着沉香，他平时是心疼沉香没错，磕着碰着的时候沉香自己都没说什么，他反倒抱着哄好久，但在教导功法这方面，杨戬比谁都严厉，沉香有过两位师父，一位净坛使者猪八戒，一位斗战胜佛孙悟空，前者有些本事但是太过溺爱徒弟，那么些本事最终也无法全部体现在徒弟身上，孙悟空比猪八戒严格得多，他懂变通知进退，本领是通天的强大，但若是遇到机灵爱耍滑的徒弟也没辙，恰好沉香前期就是这种学习态度。

    沉香是块上好的璞玉，但不经打磨是无法绽放玉石光辉的，而杨戬就是最锋利的条锯和最精巧的轧碢，让沉香重见天日、熠熠生辉。

    杨戬十分严厉，要求很高，而且赏罚分明，赏得少罚得多，沉香若是偷懒或者悟不到他的意思，轻者头顶水桶扎一天马步，或是罚抄几篇古文，当然要通晓其义，重者绕着天庭跑三圈，最重要的是，都不许用法术，而且还是由杨戬自己看着的。沉香这段时间跟天庭中的诸路神仙都结交得不错，起初见他绕着几重天哼哧哼哧地跑，后面还跟着腾云的二郎真君，还能劝说几句，后来知道这是人家舅舅在教导自家外甥，也不再说什么了，顶多为沉香喊几声加油。

    经此事后，沉香倒是对自己这位舅舅敬畏起来，从前培养他救母的时候是假狠，现在是真狠啊！搞得他现在看到舅舅满脸温柔笑容的时候，都感觉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

    但是沉香聪慧有悟性，没多久就领会了五雷诀的玄机，杨戬现在着重教他五雷诀，其余的放在以后再教，修炼功法最怕囫囵吞枣，须得稳扎稳打才是，而且五雷诀一旦练好了，与沉香的雷神枪也能相辅相成。

    这天依旧是沉香苦兮兮的学习日子，不过他已经提前背完了书，理解了文意，并翻阅了大量古籍，以吃透该书。杨戬在平时谈公事的大殿里批折子，沉香去时，看到桌上一大摞处理好的公文，还有几本则放在另一边，墨水未干，而杨戬在桌前撑着头，应该是倦怠到极点不知不觉睡着了。

    沉香泛起一阵心疼，变出一条毯子给杨戬盖着，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一时兴起趴在桌子上看起了这些折子。

    杨戬做了一个梦，谈不上坏也说不上好，他梦见了从前的杨府，父母皆在，兄弟和睦，屋檐下的一串风铃随着他们的欢笑互相碰撞，清脆悦耳。而后惨遭巨变，一个家支离破碎，他看见父亲兄长死于天兵之手，母亲因为他的鲁莽死在金乌暴晒之下，他看见了自己和三妹被金乌追杀的那段日子，犹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交错变换的场景让他心口钝痛难受，一如埋首入深渊大海，窒息感潮涌般袭来，使他应接不暇。

    可这还没结束，他梦见自己接了圣旨当上了司法天神，亲手将相依为命的meimei压在华山之下，自己也变得越发贪慕权势，麻木不仁。

    这一次，他看见的是刘家村河畔的沉香，学着地府鬼差叫他——真君老爷，又听话地唤他舅舅，说他才是自己最珍重的礼物，匆匆一别时，沉香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竟将他孤寂落寞的心打开，涌泉一般往里灌入暖流。

    往后对这孩子的每一次追杀，他都心痛到无以复加，却又不得不这样做，矛盾到了极点，他再没看沉香对他真心笑过，他的笑容、体贴，都给了旁人。

    “小玉，你快走，我保护你，杨戬要的是我的命，与你无关的！”

    “小玉，我们生死一处！我绝对不会抛下你，哪怕人头点地，黄泉路上，我给你引路！”

    “杨戬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小玉，你护着他做什么？快让开，我不想伤了你！”

    ……

    杨戬紧闭的双眼微微湿润，唇齿间呢喃的话最终唤醒了自己，他猛地睁开眼，周遭寂静无比，他额角惊出了一滴冷汗，向下望去，只见沉香收了笔蹲在他的宝座前看着他，一双明珠般圆润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细细看去还有少许少年人的热忱懵懂，杨戬看了，心尖有羽毛拂过，这样就柔光满面了。

    “怎么蹲在这里，也不怕腿酸？”杨戬扶起沉香，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沉香抿抿嘴，道：“舅舅，我刚才听您一直在唤故人的名字，是不是梦到从前不好的事情了？”

    杨戬微怔：“是你娘亲告诉你的？”

    沉香点头，思忖之下双手握住了杨戬的一只手腕，道：“舅舅，往事固然痛苦，但逝者如斯夫，珍惜当下的时光才是最重要的，若沉溺痛苦之中，未免不会深陷而不可自拔，招来更大的折磨，已逝亲人也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样的。”

    杨戬握住沉香的手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拍他的背，叹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沉香心跳频繁地贴着杨戬的胸膛，杨戬宽大的肩膀和结实的臂弯很有安全感，像鸟儿的巢xue一般温暖。

    二人拥了一阵，杨戬余光忽然瞥到未处理完的每本奏折下都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他伸手取来看，发现上面写的都是针对奏折上案件的处理方法，不免看得更加仔细，这样一瞧，杨戬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来，虽说不是十全十美的法子，但实施起来肯定颇有成效，能想出这种方法已经十分难得了。

    “沉香，这都是你写的吗？”

    沉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嗯，我随便写写的，上不得台面的……”

    “小傻子。”杨戬刮了下沉香的鼻梁，笑说：“不要妄自菲薄，你写的与舅舅心中所想差别不大，我们沉香果真聪慧，也与舅舅心有灵犀。”

    沉香嘿嘿笑了两声，“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杨戬随手一翻，看到奏折上“东海”二字，说来自申公豹死后，分水将军一职有所空缺，他管辖的东海就需要收权，分水将军这个神职权利微薄，活计却不少，繁琐小事乍入东海龙王之手难免他会颇有微词，这不，都已经写好折子上书给他了。

    杨戬合上奏折，笑着点点沉香的鼻尖，说：“舅舅明日带你去东海走一趟，让你和八太子叙叙旧，可好？”

    “好啊！谢谢舅舅！”沉香可算是高兴了，这些日子修炼修得骨头散架，读书读得头晕脑胀，总算能松快松快了！

    杨戬屈指敲了下他的脑袋，“调皮鬼，好了，去玩儿吧，今日也不必学了。”

    沉香连声应下，杨戬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欢脱模样，忍俊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沉香驾着七彩祥云在天宫慢悠悠地转，去启示宫把织女的丝线弄成了一团五彩缤纷的球，去天湖把正睡着觉的青龙玄武吵醒了，又到兜率宫看金角银角怎样炼丹，手一摸炼丹炉差点儿被烫糊了，还是不涨教训，一路飞到瑶池偷看玉帝睡觉打呼噜，笑声大得差点儿把他吵醒，后又觉得无聊，飞离瑶池，在外已经天黑，可有清晖倾洒，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月中玉兔捣药，玉蟾守桂，那倾城优雅的仙子在月光中翩然起舞，光是一道倩影就足够颠倒众生。

    沉香心中一动，飞往广寒宫。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如今身处其中，才知这月亮之广阔硕大，非凡物可比拟。

    月宫幽静冷寂，但比真君神殿好很多。玉树晶莹剔透，枝条繁杂，寒气轻吐，玉树旁有几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红光一闪，就变成了彩衣飘飘，各有千秋的漂亮小姑娘。

    “沉香？沉香你怎么来了？都好久没见你了，二郎真君看你看得紧，你好难得出来玩儿一趟啊！”

    沉香一来，小兔子们就围着他叽叽喳喳的，一个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沉香摸摸她的脑袋，笑说：“我要学本领嘛，今天舅舅给我放了假，就来找你们玩玩儿。”

    玉兔们簇拥着他进宫殿，另有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进去，喊道：“嫦娥jiejie！沉香来啦！”

    那仙子轻移莲步，翩然走来，步伐小而轻快，身上的白纱随之舞动，美人脸上挂着喜悦慈祥的笑容，拨开珠帘优雅地探出头，便拉着沉香往里走，“你看看你，再憋在神殿练功就练傻了，杨戬也真是的，逼得那么紧干什么？”

    沉香害羞地摸摸鼻子，道：“舅舅也是恨铁不成钢嘛。”

    “你啊，总替他说话，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嫦娥掩唇轻笑。

    玉兔拨了一把自己的兔耳朵，笑道：“咱们广寒宫总是一拨一拨地来人，七仙女原本是常客的，这两个月都没看见她人影。”

    嫦娥：“人人都有忙的时候，小七兴许是忙着打理王母娘娘的蟠桃林吧。”

    一路引到月宫正殿，周围水晶镀墙，装饰灵巧，放眼一望，便能看见浩瀚宇宙，既漂亮又震撼。

    嫦娥拿了许多糕点出来，摆到沉香面前，笑说：“这是姨母新研究出来的糕点，有红豆糯米做的，还有莲子藕粉做的，快尝尝，喜欢的话姨母就日日叫玉兔给你送去。姨母久居广寒宫，也就你和几位仙女时常来陪着我说说话。”

    “嗯，多谢嫦娥姨母。”沉香拿了一块红豆糯米糕放进嘴里，笑眯眯道：“真好吃，姨母手艺真好！”

    “真乖，好吃就多吃点儿，还有很多呢。喝点儿水，别噎着了。”嫦娥满足一笑，把盘子往沉香那里推了推。

    玉兔也一个接一个地跑过来，蹲在桌边拿糕点吃。

    沉香笑说：“嫦娥姨母，您肯定知道一句话，叫做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虽然放在这里不是很恰当，但是您也可以多出去走走交交朋友嘛，广寒宫锁住的是您的心结，又不是您的自由，天下之大，精彩纷呈，女子之幸福，并非只有情爱，对不对？”

    嫦娥脸上的笑容一僵，心口像被一把刀贯穿，心痛之余，簌簌落下泪来。

    “嫦娥姨母……您怎么哭了？”

    嫦娥擦去眼泪，摸摸沉香的脑袋，笑着说：“乖孩子，你比世人看得都透，当真是有大智慧，是姨母走了死路执念太深，如今被你这么一说，倒是豁然开朗了。”

    “我没有什么大智慧啦，就是喜欢活在当下而已。”沉香不好意思地说。

    嫦娥刮了下他的脸蛋，笑说：“这样就很不错。”说着，她拉着沉香站起身，道：“那我这里也有一句话，叫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走，姨母教你怎么做糕点，到时候就可以随时解馋了。”

    “好啊！我也想做给舅舅吃。”

    “就知道你舅舅，学会了不应该第一个做给你师父我尝吗？”

    二人相携去了厨房，玉兔也吵着闹着跟去了。

    一段时间后，嫦娥觉得沉香学得很不错，做出的糕点比她做的还美味不少，就是……她扫一眼满地狼藉的厨房和沉香糊满面粉的脸，简直哭笑不得。

    一切都整理好后，玉兔哄骗沉香，给他喝了好多烈酒，嫦娥训斥完玉兔，就见沉香伏在自己膝上睡着了，他睡得香甜，脸颊有两片红云，醉醺醺的可爱又可怜，嫦娥抚开挡住他脸的额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她还是真的羡慕三圣母，能有这样一个聪明优秀又孝顺的孩子，倘若她与羿也能有个孩子，又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没过多久，就有玉兔跑进来通传，看见嫦娥朝自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就赶紧把声音压低，说：“jiejie，二郎真君来了，应该是来接沉香回去的。”

    “知道了，请真君进来吧。”

    清冷霁华下，一玄衣男子踏云而来，他微鬈长发黑中含金披散开来，丝绸黑袍上绣有银色蟠龙，玄色黑纱覆在外，手持墨扇，天神仪态，风姿卓越，皎皎月光也无法与之相较，他衣袂轻扬，颇有临风之质。玉兔们不看直勾勾地顶着瞧，光看身姿就已经红了脸，磕磕巴巴地问真君好。

    杨戬进殿看沉香睡在嫦娥膝上，皱了皱眉，随后朝嫦娥颔首，道：“小儿无状，唐突仙子，请仙子见谅。”

    嫦娥不好起身回礼，也只点头回应，笑道：“你说的哪里的话？只是我不小心给沉香喝多了酒，现下是醉了，你带他回去的时候别把他颠吐了。”

    “仙子放心。”杨戬伸出手，暗紫色的法力就将沉香托起，一来二去，沉香就躺到了杨戬怀里，杨戬万般爱护地横抱着他，对嫦娥道：“沉香在此叨扰仙子了，杨戬这就带他回去，还请仙子留步，杨戬告辞。”

    二人说了两句，杨戬便抱着沉香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嫦娥忽然叫住了他，杨戬顿住脚步，回头问：“仙子可还有话嘱托？”

    嫦娥笑得温婉，垂眸摇了摇头，说：“杨戬，你教出了一个好外甥，沉香是个好孩子，很是懂事。”

    “恕杨戬猜测，许是沉香今日解开了仙子的心结？”

    “嗯。”嫦娥笑着点头。

    杨戬想起白天沉香对他说的那些话，怔了一瞬，旋即看向怀中撅着嘴巴睡得昏昏沉沉的小孩，莞尔一笑，道：“沉香本是解语花，实非杨戬教导之功。”

    “杨戬告辞。”

    嫦娥反复回味杨戬说的“解语花”三个字，脑海中想起方才杨戬进殿后变化着的微妙眼神，骤然瞳孔猛缩，这……应该不会吧？

    回到真君神殿，怀里的人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身子，嘴里嘟囔着：“嗯……痒……”杨戬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己一缕发的发尖落到沉香脸上了，他现在双手不得空，只能用法术将头发全部拨到身后。

    “小浑蛋，在外面喝得烂醉，等你醒了看我怎么罚你。”杨戬宠溺地笑着，放的狠话压根没有丝毫威慑力。

    这时，眼前黑光一闪，哮天犬就拿着骨头靠到了杨戬身边，他瞥了眼主人怀里睡着的沉香，压低了声音，喘着气说：“主人，刘家村的生死簿的问题已经解决了，现在刘家村活了几百年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属下去看的时候，他们也没什么怨恨的情绪，态度都不错。”

    杨戬温和道：“嗯，办得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哮天犬挠挠头，道：“属下就只要吃得饱就行了，每日跟着主人帮主人办事就是最大的奖赏。”

    杨戬目光温柔，道：“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属下在地府办事的时候，看见七公主在鬼门关鬼鬼祟祟的，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您看……”

    杨戬拧起眉，已经猜到几成，“先别管，明日我与沉香去一趟东海，你也跟着去，七仙阁那边你派人盯着，观察七公主的行踪即可，不该看的别看，否则他们会跟神殿里的那群眼线一个下场。”

    “是，属下明白！”

    杨戬绕过几条路将沉香带回了偏殿，轻手轻脚地将沉香放到床上，替他掖好被子。

    沉香时不时耸耸鼻子，又时而翻个身，毫不留情地把杨戬的手给打开，又转过来没心没肺地砸吧砸吧嘴继续睡。

    杨戬又笑又气，坐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安稳了不再踢被子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