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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越迷人的越危险

    书柜里的书散乱在地上,数不清的手稿划满黑色笔迹用力的划痕,每一张的收尾都刺破纸张,段清躺在书房的地面上,深深叹出一口气。

    她在家休整了将近两个多月,期间白星翡盖鸣他们几次问段清怎么最近没来摇言,都被她打马虎眼敷衍了过去。

    这些日子她抬起笔想写东西,却发现手哆哆嗦嗦写一半脑子就开始出现空白,而写的东西也都不尽人意。

    段清吃力地站起身,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正亮着,小林的消息显示了一整个屏幕,除了云野那事调查的相关进展,其他都是在安慰她放松心情,不要因为拖欠稿子而着急。

    段清站着看了很久,最后熄了屏幕,闭上了眼。

    今天太阳很好,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拿起遮瑕膏遮了遮黑眼圈,涂了个显得有气色点的口红,换了件白色连衣裙出了门。

    曜岩黑的奔驰在路上风驰电掣,前面是红绿灯,段清戴着墨镜慢慢停下来,打开车窗想抽根烟,再三思索,还是忍住了。

    到了仁心福利院,她在门口停好车,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门内扫地的阿姨看见她,眼睛顿时一亮:“哎呀段老师,你怎么来了呀。”

    段清冲她笑笑:“我带了点自己做的曲奇,张姐要不要尝尝?”说着她左右手拎起四个大盒子摇了摇。

    张姐笑眯了眼:“哎呦!段老师你说你,总是来帮忙,还每次都这么客气,真是不好意思嘞!”

    “院长呢?在里面吗?”

    “院长吗?院长现在还在上课呢。”张姐拿起手机看了看,“不过小于老师她们在办公室,我带你过去啊。”张姐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堆在了一起,她随意在围裙上擦擦手,一手拖着扫帚,一手招呼段清和她走。

    “福利院的设施是不是重新刷过漆了?”段清看着五颜六色的玩乐设施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呀段老师!”张姐很兴奋,“前阵子仁心又拿了一笔捐款,院长就重新安排翻修了一下。”她手里接过段清手上的两个盒子,“多亏了他们,最近孩子们早上都有牛奶喝嘞。”说着,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小于,段老师来啦!”

    “清清?!”小于手向后撑着桌子站着,看见段清向她飞速地走来,“你回来啦!”

    她抱着段清,笑嘻嘻地:“我闻闻,是不是曲奇?好香好香,我想吃。”

    张姐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这个馋猫!”

    小于冲她吐了吐舌头:“段清才不会介意呢。”

    段清几乎是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就看见了衣逐闲。

    将近两个月没见,男人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青春朝气,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只是站着,就夺走了段清全部视线,她的心脏随着他慢慢侧过来的脸又不受控地狂蹦乱跳起来。

    “欸是不是很热呀清清?”小于放开她,“你怎么出汗了?”

    段清扯起嘴角推了推她:“是有点,哈哈,今天太阳太大了。”

    “我吃饼干啦。”说着,小于从里面两下拆开一个盒子包装,尝了一口惊喜道,“好吃哎!柠檬樱花味的,里面还有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味!”

    她嚼着饼干,腮帮子鼓起来:“对了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慈善企业家衣逐闲,一直都有为各大福利院捐款,前不久又投了一笔资金给仁心。”她看着段清眼睛亮亮的,“我们的大恩人。”

    段清左手捶着,不经意握了握拳。她慢慢抬起右手:“你好衣先生,我是段清。”

    衣逐闲直视着她的眼,眸光幽深。

    他半天没有动作,段清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尴尬地放下手,又突然被他握住。

    “你好段清,我是衣逐闲。”

    小于看着这两人怪异的动作,眨巴眨巴眼睛:“你俩认识啊?”

    “不、不认识!”段清猛地抽回手摆了又摆。

    小于笑起来:“哦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她递了一盒饼干给衣逐闲,“尝尝吗衣先生?段清手艺还不错。”

    衣逐闲看着那粉红色的卡通包装,慢条斯理地开始拆起黄色丝带:“段老师也是这边的员工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小于咽下一口巧克力饼干,接话道:“段清不是这边的员工,她只是义工,人在A市的话经常会来帮忙,有好几年了吧。”说着,她胳膊肘怼怼段清,“你这次在A市呆多久啊?小朋友们都挺想你的。”

    段清从衣逐闲缠绕着黄色丝带的手上回过神:“我也不清楚,田田还好吗?”

    小于放下饼干,道:“她挺好的,现在人也开朗了很多,下下节课你给他们上吗?”

    段清点点头:“好啊。”

    小于系好包装看看表:“那你在这休息一下,饼干我先给他们拿过去了?”

    段清又点点头:“好。”看着小于和张姐一人拎两袋饼干走出办公室,她突然反应过来两步跨上前叫起来:“哎不对等……”

    “段老师,哪去啊?”

    听到声音,段清像冻住了一样停住脚步,她看着门,明明那么近,又好像那么远。

    衣逐闲没追也没动,他低着头,慢慢把饼干包装拆开,又慢慢地拿起饼干,段清回过身,衣逐闲正拿着一块柠檬樱花味的饼干,望着她,轻轻咬了一口。

    没有评价。

    两人几步之隔,都没有再说话了,段清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衣逐闲吃饼干,福利院的窗户射进日光,衬得他就像一件闪闪发光的精雕艺术品。

    他相貌身材一等一,她一直都知道。

    段清捏了捏拳,又很快松开了。或许不是只有相貌和身材,他的家世,他的背景,他的社会地位,段清都望尘莫及,这是她第一次清晰而直观地感受到,原来人与人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鸿沟。

    也许他们俩最好的结局,就是她站在一头,然后看着衣逐闲站在阳光下,惬意悠闲地吃饼干,无论这饼干是不是她做的。

    衣逐闲就吃了两块饼干,一块柠檬樱花味的,一块巧克力味的。不知是不是觉得不合胃口,他把饼干盒放下,段清就走出了门。

    小于在给他们上数学,后门开着通风,段清悄悄走进后门坐在最后一排的板凳上,有后边的小朋友注意到她,纷纷朝她露出惊喜的目光,段清做了个嘘的手势,他们又恋恋不舍地转回去。

    小于也注意到她,冲她笑了笑,继续讲课。

    这里的小朋友有一半以上都是先天残疾,还有的是被父母遗弃的正常儿童,他们端坐着,认真听课,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

    教室最后一排摆着他们亲手种的小吊兰,橡胶木马和皮质沙发上脏兮兮的,段清撑着头看着他们的侧脸和背影,陷入了沉思。

    段清不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也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恰恰相反,她的家很完整,有爸爸也有mama。

    和大多数有父有母的孩子的成长轨迹一样,段清要读过幼儿园、读过小学、直到上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但她又和大多数父母双全的孩子不太一样。

    她的临摹绘画会被撕烂,象棋棋盘会被掀翻,她小学时,老师夸她写作很有天赋才华,她笑着拿满分作文纸给mama。

    “那又怎样,肯定是抄的。”mama搓着麻将,一眼没瞧地、毫无根据地,给她的作文一锤定音。

    段清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父母。

    她盯着那行字,捻了捻笔杆,用拼音混杂着汉字写下:我爱我的父母,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生病了……老师看了,摇了摇头,说,千篇一律;于是她写实,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做了很久的心理辅导,说,重写。

    段清初中时,有一个同桌叫小付。

    初中的小测试经常被老师要求同桌互批试卷。段清看着小付画下的红叉叉,对他提出请求,小付,可不可以给我批松一点?这个语文阅读这里我觉得我还能得点分,我也可以给你批高。

    小付不希望段清的成绩比他高,一瞥她,有什么好改的,你求我啊。段清哀求道,我求求你了。小付下巴一昂,露出讥嘲,你跪着求我啊。段清没什么犹豫地在全班面前朝他跪下,短一截的裤腿下露出藤条醒目刺眼的抽痕。

    她不喜欢吃饭,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一切会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时刻。他们有着深入骨髓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把圆形的段清强行装进方形的盒子里,段清挤压着,哭叫着:爸爸mama,求求你们!我好痛,我好痛……

    “不准哭!动不动就哭像什么样子!”

    “你就是我最大的累赘!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和你爸/妈离婚了!”

    “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隔壁xxx成绩多好!”

    “怎么就考了这么点分?这么简单的题都能做错!你是猪吗?脑子里一天天想的都是什么?!”

    “女孩子还一点都不听话!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在我屋里白吃白喝我可养不起你,养条狗都会摇尾巴,养你有什么用?”

    ……

    父母的话像是一盆又一盆的污水,他们撬开段清的脑壳,一次又一次灌进去。污水从段清的眼中流出来,水减少下去,又重新满上。长年累月,在内壁留下厚厚的永远也洗不去的污泥,残害她的身体,损伤她的智力。

    深夜,她解着题目,化学方程式突然在她眼前变成沼泽地,尽头好远、好远,她跨不过去。

    父母的鞭子一鞭又一鞭抽下,她的泪水打湿习题,大颗大颗,变成了放大镜,镜子一头徒然放大的文字一瞬间有了生命,它们跳出来、围住她,抓住她,困住她。

    她无比厌恶着人们热爱的青春,因为自由要付出的成本,就是她青春二十多年有期徒刑。

    “你爸爸mama也说过这样的话?”段清问。

    “我爸爸说过啊!”小唐头也不抬地玩着手里的PSP,“但是我还是很爱他啊!”

    ……

    “清清!清清!”小于猛地晃了晃她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呢?你怎么了?没事吧?!”小于吓坏了。

    段清回过神来,看向小于,她着急得好像快哭了。

    段清笑了笑:“我没事。”

    小于拍着自己胸脯站起来:“吓死我了你,你坐着像是突然做噩梦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叫也叫不醒……”

    几个小朋友围在她身边,田田只有一只手臂,她抱住她,眼泪不停地掉下来:“老师,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段清摸摸她的脑袋:“好了好了,不哭了哦。”她笑起来,“饼干你们吃了吗?好吃吗?上次不是想吃樱花味的吗,我做的就是樱花的哦。”

    田田这才抬起头来,沾满泪痕的小脸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好吃!老师做的点心最好吃了!”

    几个小朋友吃着段清的饼干,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小于赶他们说:“好了好了,段老师要给你们上课了,快点回到座位上!”

    段清站起来,拍拍小朋友吃到她身上的饼干渣,正要往讲台走,一直站在她身侧的衣逐闲拉住她。

    “段清,你怎么了。”

    段清一怔,回头轻轻拿开衣逐闲的手,力道就像僧人轻轻拂去一只蚂蚁。

    她的笑容和煦而温柔:

    “我没事。”

    段清给他们上的是语文,有时也会给他们上写作课,她的声音温柔好听,像今天温暖的阳光,孩子们写的诗歌作文都愿意拿给她看,因为无论写得多么奇怪不堪,都会被她发现闪光点,得到她真诚的鼓励和赞扬。

    “老师老师,今天也给我们唱首歌吧!”田田举起手说。

    “对呀对呀,老师今天也唱首歌吧!”一个兔唇的小男孩也举手站起来。

    段清眨眨眼,瞟了眼一直站在最后排听她上完整节课的衣逐闲,对小朋友们说:“哈哈……你们想听什么?给你们唱首数鸭子?”

    “不要不要!”一个一只眼睛失明的胖胖的小男孩站起来:“数鸭子太幼稚了,老师我们都多大了还唱数鸭子!”

    “老师你上次唱的不是英文歌吗?怎么这次要唱数鸭子!”一个小女孩抗议道。

    段清汗颜:“那就唱上次唱的……”

    “清清老师,唱《迷人的危险》吧!”田田叫起来,“我听到小于老师的手机铃声就是《迷人的危险》,还挺好听的!”

    “《迷人的危险》?老师我没听过!我也想听!”

    “我也想听!我也想听!”

    大家都叫起来,段清两手下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这首歌不太适合……”

    “怎么不适合了。”衣逐闲淡道,小朋友都转头看他。

    “就《迷人的危险》吧段老师,大家都想听。”

    听到大人发话,小朋友叫得更大声了,他们兴高采烈的,还站起来鼓了掌,田田一只胳膊拍着桌子起哄道:“段老师!段老师!”

    “段老师!段老师!段老师!……”

    “行行行,好了好了。”段清再次做了那个安静的手势,她耳朵红了,“我找找背景音乐。”

    小朋友们高兴地笑起来,背景音乐响起,他们的笑声越来越轻,直到全班安静。

    段清的歌声响起来,偌大的教室里,回荡着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动人婉转,一首《迷人的危险》,却唱出了无尽的祝福和期愿。

    他不配站在你面前。

    你的痛怎能看不见。

    为什么最迷人的最危险。

    为什么爱会让人变残缺。

    为什么那么痛。

    还敢拿胸口再挡锐利伤悲。

    我的心已经等你好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