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改造

    雪月的第一片雪花在行军途中落下，标志着冬天的真正来临。不久，天空仿佛打开了它的闸门，雪花纷纷扬扬，如同绵密的绒幕将大地笼罩。紧接着，沉重的车轮彻底陷入了这突如其来的白色沼泽。

    眼见队伍被阻，奥莉维亚公主当机立断，抛下不必要的辎重，率领精锐的亲兵迅速向前推进。整列队伍如同穿梭于迷境中的幽灵，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足迹。

    安置艾拉成了一件难题。虽然她刚立下雄心壮志，随军前往战区，但此前终究是个生活在偏远之地的平凡药剂师。月余的宫廷生活教会了她礼仪和舞蹈，却甚少涉猎骑射马术这等军旅技艺。当奥莉维亚问她能否骑马时，艾拉只得羞涩地摇头。

    “我们这帮大老粗哪里敢和圣女共乘一骑……”沃克故作谦逊地说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向他们中最年轻的一员，“嘿，霍斯顿，该到你展现骑士精神的时候了！”

    那个在比武场上从不示弱的高大小伙儿顿时涨红了脸，开始支支吾吾地搜肠刮肚：“美、美丽而尊贵的圣女小姐，您的光辉，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您的威仪，仿佛从远古流传至今的圣歌，若、若能获得您高尚的准许，委以在下这不才之躯，承担起护卫您的重责大任——”

    “沃克，别总拿这小子寻开心。”奥莉维亚打断他那念经似的朗诵，斜睨了憋着笑的沃克一眼，接着利落地向艾拉伸出手，“上马吧，我的坐骑足够结实。”

    冷风呼啸，雪花扑面而来，每一片都像是冰冷的小刀片，刺痛着裸露的肌肤。艾拉只能紧紧搂住公主的腰，祈祷自己不会半路掉下去。

    “你在车厢里待得太久了，小姑娘。”奥莉维亚恣意地笑着，策马狂奔，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洪亮，“你都在研究些什么？魔法？那些我可不太懂，不过你最好别太过用功，变成那些只知埋头苦读的书呆子。”

    艾拉将口鼻深埋在披肩里，心知一开口就会被狂风猛灌。她伸出手掌，按照克莱文提点的那样在二人周围轻轻地划了一个圈。一道细密的光屏出现，将飞扬的雪花隔离在外。

    “这是什么？魔法屏障吗？”奥莉维亚一边飞驰一边问道，“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本能的敏锐被隔绝之后，五感反倒成了无用之物。还是任那些狂风暴雪扑面而来更让人觉得自己活着！”

    “您的喜好真是与众不同，不过，其实我也维持不了太久——”话音未落，那层屏障就如同回应她的话语，开始迅速出现裂缝，最后在无声的破碎中瓦解消散。艾拉不得不再次裹紧披肩，任凭那冷冽的风雪重新与她们相伴。

    cao控身体之外的魔法元素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困难，那些不属于自身的力量总是狂放难驯，就如眼下这阵大雪一般。雪花虽然数不胜数，却又使人无从掌控其中任何一粒的去向和归宿。

    在奥莉维亚的带领下，整列队伍如同穿梭于迷境中的幽灵，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足迹。周围的景色被厚厚的雪层覆盖，原本分明的路径和地貌都隐匿在一片洁白之中。她们行进了多久，走过了多远？在这无边无际的白色迷雾中，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难辨。

    就在艾拉几乎要放弃思考时，一个全身上下都被雪覆盖的骑兵身影突然自对面疾驰而来。

    “大姐头！”骑兵勒住缰绳，在两人跟前行礼，“我们与堡垒之间仅剩三十里路程。前线传来消息，残余的守军已经撤退至要塞，那些乌拉斯人试图从海岸发起偷袭，但骤变的天气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缓冲时间。”

    “很好。”奥莉维亚点点头，对形势尚且满意，“看来我们并未在这场风雪中白白耗费时光。平民的情况如何？”

    “港口的几个小渔村不幸遭了殃，守军已经把伤员及难民疏散到了附近的村落。”骑兵的声音透着一丝惋惜，“大姐头，您是希望我们先去那里慰问伤员，让人心稳定下来？还是……”

    “不。”奥莉维亚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当务之急是与边防军会合，掌握最新的战况。乌拉斯人没有按我们原先预计的那样从内陆进攻，而是走了海路。这个突变需要重新评估。”

    接着，她扭头看向身后的艾拉，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和一抹期许：“安抚平民的工作，我们有更合适的人选去完成。”

    ＊＊＊

    灾民聚集地和王都城郊的情形有着天壤之别。格利泽人多以打鱼为生，作为一个远离海岸的小型村落，库尔泊特村本就偏僻贫瘠，人烟稀少。如今受战争波及的难民们蜂拥而至，使得原本破旧简陋的村舍顿时显得狭小拥挤。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和棚屋，杂乱无章地分布在村子里唯一的一条小径两侧。

    空气中混杂着煮熟羊奶和燃烧沥青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子浓重的霉味。伤患被安置在村中唯一的一间砖瓦房里，里面光线黑暗、潮湿难闻，面无血色的伤员们横陈在污渍斑驳的破烂毡毯上，看起来毫无生机。

    伤口腐烂的气息令艾拉阵阵发晕，她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几步，险些失去平衡。

    “小丫头，冷静点！”奥伦在她脑中唤道，“那些人还没有被冥神带走，但继续呆在这种污浊的环境里，恐怕真的命不久矣。啧……奥莉维亚公主真是给你找了件苦差事，她为何不直接带你上战场？我教了你那么多厉害的攻击魔法，连大施拳脚的机会都没有……”

    艾拉在他忿忿不平的絮叨中稳住心神，先在空中施展了一个净化术。白光驱散了沉重的腥臭，几个还能坐起来的人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目光难以辨识是感激还是茫然。

    经过几天时间的自然恢复，她体内的魔力水平已经再度充盈。只是这一次，她不敢再贸然动用圣剑的魔力。

    伤员还在不断地被输送过来，而王国派遣的治疗师们需要优先照顾军队。奥莉维亚公主指派了两名老练的勤务兵作为帮手，但他们并无魔法才能。一旦自己的魔力耗尽，那些后来的平民就将失去治疗的最佳时机。

    克莱文驾车赶到村落的时候，艾拉正在尝试cao纵周身的光元素为一名伤者进行缝合。她手上沾着血污，半张脸都被厚厚的丝巾遮盖。

    “停下！”神色匆匆的大魔法师眼疾手快地打断了她，压低音量道，“你想让他的手臂彻底废掉吗？环境中的魔法元素混有太多杂质，用以点燃火焰或构筑护盾尚且无碍，但直接应用于治疗，则极有可能导致感染加剧！”

    艾拉连忙收回了那团晦暗的光球，带着歉意地安抚住那名伤者后，两人行至砖房后的一处角落。

    “克莱文先生，有没有从混乱中提取出纯净元素的方法？”她拉开掩着口鼻的丝巾，语气中充满了迫切，“尽管我可以用身体里的魔力施法，可是……”

    “担心魔力耗竭吗，我能理解你的顾虑。”

    克莱文在沉思中摩挲着额头，他原以为艾拉在治疗方面得心应手，不至于需要他来多言，没想到竟然这么不让人省心。

    “治愈所需的是极端纯净的魔力，这是治愈术的特殊之处。而剥离掉每一丝杂质并非易事，需要极高的控制力来完成。至于你……你连简单的护盾都控制不好吧？”

    艾拉像个被数落的学徒一样扭捏着手指，迟疑了片刻后，她鼓起勇气问道：“那么，以您在元素cao控上的非凡造诣，能否分离开光元素中的杂质呢？”

    “……不只是cao控技巧的问题。”短暂的沉默后，克莱文面上浮现出一缕无奈，“每个魔法师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元素亲和力，我能驾驭各系魔法是不错，但对光与水元素的亲和力远不及火元素，很难对它们进行精细的cao作。”

    被尊为大魔法师的他，对于魔法元素的cao控无疑是卓越的。不论是日常小事的施法应用，还是破坏力极强的攻击魔法，乃至附魔锻造这种需要极高精密度的工序，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一桩。

    然而，治愈术却是他最不擅长的魔法领域——相比担忧受伤需要治疗，他更倾向于直接将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

    听到他的这番回答，艾拉的脑袋垂了下来，扑闪的睫毛下露出一抹隐隐的失落。

    克莱文愣了愣，随即仓促地补充道：“这种情况并不能只依赖个人的力量，在王都，我们一般会用专门的仪器来过滤元素。那些资深的治疗师们，也常常凭借特制的法杖来完成元素的提纯。”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这个破旧的小村庄，眉头渐渐锁起：“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媒介，或许也可以临时制作一个仪器。只不过……在这种地方恐怕很难找到有用的魔导材料。”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奥伦的声音在艾拉脑中悠悠响起：“听起来，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净化装置，那原材料不是刚好就有吗？”

    “老师，哪里有这种东西？”艾拉不禁疑惑。这次出行她一切从简，王子殿下为她添置的珍稀药材和魔导器械都被留在了工坊，连替换衣物也只带了便于行动的几件。

    “还记得你受封那天，头冠上镶嵌的祖母绿宝石吗？”奥伦提醒道，“那可是个相当稀罕的魔导素材，用来做装饰品简直是大材小用！”

    艾拉从贴身衣袋中取出那顶小巧精致的水晶发冠。嵌于中心的宝石散发出清澈而温润的光辉，而闪耀的水晶环绕其周，反令其中的绿宝石黯然失色。此前，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枚普通的装饰。

    “克莱文先生，这枚宝石能用作净化媒介吗？”她期盼地看向面前的大魔法师。

    克莱文紧皱着眉，似乎深感为难：“不错，祖母绿在过滤和净化上具有卓越的性能。但你真的要让我拆下它？高品级的祖母绿不仅能促进佩戴者的生命力恢复，更有驱散负面能量的特殊功效。况且，这是神殿授予你的身份象征……”

    艾拉凝视着手中这顶熠熠生辉的冠冕，不免为其蕴含的力量感而到惊讶。她犹豫了一瞬，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或许，当初大神官为她戴上它时，就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处境。

    见她心意已决，克莱文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发冠中央的祖母绿宝石和环绕四周的水晶分离开来。接着，他抬起檀木法杖，缓缓吟诵起一段复杂的咒文，一个菱形的魔法刻印逐渐显现在祖母绿宝石的表面，绽放出淡淡的荧光。

    “环境所限，我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刻印，不过足够你应付当前的情况了。”

    艾拉接过那枚改造完毕的祖母绿宝石，将它贴在掌心，再次尝试吐纳。此时通过体外元素凝聚出的光球已经不再驳杂，而是干净明亮的白色。她喜出望外地握紧了宝石，两眼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谢谢您克莱文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匆匆道过谢后，艾拉就迫不及待地返回到那间砖瓦房。她没有注意到，克莱文在她离去后脸上出现的一种诡异而复杂的神情。

    作为王子殿下的得力干将，他的职责本应是监视圣女的一举一动，防止圣水的秘密曝光。按照早先下属们的汇报，圣女不过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小女孩，即便她的实力和迷宫初见时已是今非昔比，天真的个性似乎依旧未曾改变。

    但就在刚才，他竟不自觉地被这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孩牵着鼻子走了。为了救治区区平民而改造一枚价值连城的魔法宝石，这绝非他平日里的作风。

    克莱文沉沉地叹息出声，心中五味杂陈。圣女单纯得表里如一，而他所效忠的亚德里安王子，则是难以对任何人敞开真心。在奥莉维亚公主的搅局之下，这位被王子殿下亲手捧上高位的圣女，已经逐渐脱离了他们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