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白腰黑翅的燕子再次回到云居胡同时，路眠坐在院子西头的小马扎上，手旁搁着一方小桌，桌上摆着棋盘和茶碗。

    她的前面坐了几个年岁差不大的娃娃，都用手托着脸，正等着什么。她的身旁坐着一个穿蓝衫粉裙，额前蓄刘海儿，脑后梳挑心双辫髻，笑窝盈盈的小姑娘。

    路眠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伯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说完拿起路远游的寿山石印章，啪的一拍木桌惊堂，“今天咱们说的这回书叫做，‘路小爷拳打井霸柳，糖画楚喜迁水云居’！”，路眠做了个踢腿挥拳的姿势，一个亮相定场，面前的小孩噼里啪啦拍手叫好。

    路眠开始唠，“话说西汉初年，临邛巨贾卓王孙有一女儿，名唤文君。此女生得花容月貌，才情俱佳。奈何红颜坎坷，新婚燕尔之际丈夫英年早逝。卿本佳人，少艾妙龄，孀居在家。卓王孙不忍女儿寂寞，便请来当世大才子司马相如到府上做客。司马长卿一见文君，惊为天人，于酒宴之上，素手拨瑶琴，清音撰歌声，演奏出了那千古名篇，‘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由此一来便引出了卓文君夜亡奔相如，家徒四壁当垆卖酒的故事！”路眠啪的又一拍那田黄印章。

    噼里啪啦掌声响起。

    “好！”小院东边等信的老者，一直听着，轻轻也跟着叫了个好。

    豆蔻年华少女的背影雌雄莫辨，他看路眠戴着瓜皮小帽，独辫垂腰，身穿马褂稠裤，伸出手对着路远游比了个大拇指，“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路远游手中笔未停，笑着摇头说，“顽皮得很。”

    这边知识储备已经不能支撑路眠装下去了，只好换了叙事方式，“要说咱们四九城能跟文君井媲美的，大甜水井、小甜水井、前井、后井、三眼井，嘿，还有四眼井。虽比不上玉泉山出来的琼浆玉液，但都是出甜水的名井，煮汤泡茶，必不可少。打圣祖爷起，这甜水的价格就是三文一筒，沧海桑田都没变过。可恨来了个无赖柳大华！这厮原是蔡乡远岩县某村民的孩子，本该也是良善厚道之人，奈何屡试不第辗转流窜到了京城，认识一帮文盲加流氓，在煤市街拉帮结派，鱼rou四邻，霸占各条胡同的水井，空手套白狼，坐地起价，将原来三文一竹筒的水钱硬生生涨到二十文！他！”路眠回头一指路远游，“寒窗苦读十五年，金榜题名，抓耳挠腮呕心沥血写一封家书也才只要二十文！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路小爷背上竹筒，要亲自去会会这帮地痞！”

    噼里啪啦掌声响。

    不远处的路远游，“……”

    路眠从六岁起，路远游不拘着她到处溜达，又不能时刻跟着，就给她打扮成小男孩。胡同里拐子太多，娘里娘气的小男孩还是比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要安全些。

    渐渐后面搬到胡同的街坊都以为路书生家的是个小子，要么小眠子，要么路小爷地喊她。

    这天，隔壁杂院的小瓶子来喊路眠一起去买甜水。

    路眠背上两个竹筒，数好四十个铜板，两个人胡说八道一路走到四眼井旁。

    三个小地痞守着井架，其中一个用眼睛向下一扫，示意路眠先给钱，再打水。

    路眠把铜板放在簸箕里，等着小瓶子打好水，两人一起往回走。

    走到一半了，小瓶子一摸口袋，“嘿，还有俩钱，眠子，咱们上和增田幺两块砂板糖吃吧。”

    “成”。

    两人又折返。

    这和增田是个糖果点心铺子，尤其是砂板糖做得好，有陈皮味儿，梅子味儿，薄荷味儿的，路眠有时路过会买点带回家，路远游爱吃甜的。

    这一回头，遇上事儿了。

    远远望见四眼井的时候，两个小孩跪在地上，不住地对着小地痞磕头，周围站着七八个看热闹的大人。

    路眠是不爱管闲事的人，毕竟路边的冻死骨太多了。

    走近了，看出来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那女孩也没哭，只是不停地磕头，磕一下，说一句，“大爷，赊我们一筒水吧。求求您，您行行好。”嘣噔磕一个响头。

    水井边都是青砖围垫起来的硬实地面，没几下，女孩的额头就破皮了，有隐隐的血丝往外渗。

    男孩弓着身子，也在求，“大爷，赊我们一筒水吧，我手艺好，有了水，准能开张，回头我就把钱给您还来，我给您还二十五个，赊我们一筒水吧。”

    那三个小地痞显然对女孩更感兴趣，站近她，看她磕头，嘴里不干不净起来。

    路眠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心想，果然这男装穿久了，都长恻隐之心了。

    抬脚继续往前走，说什么后脚也跟不上了，后脚停在原地不动了。

    路眠没辙只好走到水井边，拉起跪着的女孩，“别求了，我有水，给你们用。”

    小地痞一号不干了，阴阳怪气，“呦，怎么着，小爷演得哪儿出，英雄救美？”

    路眠没理他，拉起女孩就要走。

    二号小地痞堵过来，“哟，说走就走啊，爷们儿哪条道上的，懂不懂规矩，家门会不会报？”

    一号阴阳，“哟，别是个哑巴吧，哈哈，哑巴救乞丐，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哈哈哈！”

    路眠说话了，“哟你大爷！你他妈有完没完，你他妈跟谁学得哟，哟都哟不准，你他妈上过学没有，你他妈除了哟会不会导啦咪发缫，你他妈有没有家，你他妈家里有没有镜子，照不照，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路眠抬手点着朝小地痞们指一圈儿，“滚，别他妈碍小爷的眼，看脏了小爷的眼，卖十个你你你加起来都赔不起！”

    一时间，小痞子们，俩可怜小孩，小瓶子都被路眠骂住了。

    “走。”路眠拉上女孩，男孩也站起来。

    小地痞三号不死心，往前追两步。

    路眠松开女孩，抱起双手，反逼近小地痞们一步，“怎么着，想试试？”

    三号看她锦衣绣裤，气定神闲的样子，真被唬住了，让开了路。

    路眠重新拉住女孩的手，斜眼看三号地痞，冷笑着说，“妈的，贱骨头。”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男孩和小瓶子不敢说话，在她俩后面跟着。

    路眠走得很慢，不是故意，是腿软。

    直到手心的汗多得让女孩的手滑落了，手一松，路眠才从恍如隔世的感觉里醒过来。

    女孩学着戏词，叫了一声，“恩公。”

    路眠取下背后的竹筒，两筒都递给她，“拿去用吧。”

    说完，喊小瓶子，“小瓶子，过来扶爷一把。”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

    小瓶子过来，伸出一只手让路眠搭着，笑话她，“嘿！我当你是真的呢！真是！”

    路眠虚弱地说，“我都吓死了，呜呜呜。”

    大家又笑了。

    男孩来到路眠身前。

    路眠一把拉住他，“别跪，我没力气了，跟你玩不动还跪了。”

    男孩深鞠一躬，“谢谢恩公，大恩大德，”

    路眠搭着小瓶子扭头就走，“别别，还是忘了吧，忘了吧。”

    没走几步，衣服被人拽住了，路眠回头，是那个女孩。

    她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星星点点的像上了落梅妆。长长的烟柳眉，大而美丽的含情目笼着雾，婷婷袅袅间看不真切。挺翘的鼻子像白蜡雕琢而成，连鼻翼都精致小巧，两边嘴角还漾着浅浅的梨涡。

    我见犹怜。

    路眠脑子不由蹦出来四个字，把小瓶子背后的竹筒取下来，也拿给她，“够吗，不够我再去买。”

    女孩笑了，笑声也是甜美的，她把竹筒推还给小瓶子，“恩公要是不嫌弃，吃个我哥哥做的糖画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