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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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多年来锻炼的求生欲告诉刘公嗣,他来的不是时候。 然而他的求生本能到底还事不够灵敏,现在已经迟了。刚刚还跟刘玄德十指相扣的诸葛孔明就跟烫着了似的把手抽出来,几乎是有些慌张地取过放在一旁的电脑挡住脸。 “你来干嘛?”他一向宽以待人严于律儿的爹虎着一张比他三叔还黑的脸瞪着他,吓得刘公嗣差点就要关门逃跑了,“我跟你继父正谈事呢,关着门没看见啊!进来也不敲门,没个记性,多大人了一点不知事!” 一旁诸葛孔明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刘玄德便不再说什么,幽幽地闭上了眼闭目养神了。刘公嗣这才如蒙大赦地悄悄松了一口气。 “公嗣怎么回去了那么久?东西都收拾好了?”诸葛孔明声音有点哑,在电脑屏幕后面有些遮遮掩掩地看着刘公嗣。继父累的眼睛都红了,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忙公司的事,太辛苦了,我一会得给他买点眼药水。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体贴继子的刘公嗣心中满怀对继父救自己于亲爹的感激,不过还是不能忘了正事,“收拾是收拾好了……但……” 刘玄德早就看不惯他平时黏黏糊糊唯唯诺诺的样子,不过诸葛孔明简直心灵感应般堵住了他要说的话,“医生说了,你现在必须放平心态,不能动气。” 于是刘玄德又把到了嘴边骂儿子的话憋了回去。 “爸,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刘公嗣可怜兮兮地,虽是跟刘玄德说话,眼睛却巴巴地瞅着诸葛孔明。 听他说这话刘玄德就已经生气了。 “咱家——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和继父家,”公嗣接到刘玄德的眼刀连忙改口,“可能是房子这么多天没人的缘故,进小偷了。我也不大清楚你们屋子里具体都有什么东西,不过现金什么的是确实被偷了,子龙叔跟我一起回去的,就赶紧带我报警了。你看是不是让继父去派出所做个笔录什么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地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又触了父亲的逆鳞。 刘玄德和诸葛孔明都愣住了,一时没有人回答,只有刘公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最终还是诸葛孔明先反应了过来,“好,知道了,公嗣。辛苦你了,我一会过去。” 刘公嗣感恩戴德地出了门,留门内两个人沉默无语,气氛有些尴尬。 刘玄德先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天你还住办公室呢。” 诸葛孔明点点头,似乎是很心虚。 “也好,前两天忙,你办公室里也有折叠床,这样还能多睡会。不过老那样腰可受不了。那你……”刘玄德本想问他现在愿不愿意搬回来,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那个句子突兀地消失了。 他已经过了能毫无顾忌地说“孔明可愿跟我走”的年纪了。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诸葛孔明早已走在了他的前面。刘玄德相信他们仍然是走在一条路上的,只不过彼此相距越来越远。 “我在夷陵的时候让公祐帮我回家取点东西,他性子一向粗心,可能是没带好门就招了贼。” 诸葛孔明摇摇头,“那段日子大家都忙的头晕脑胀的,压力太大了,不能怪他。” 刘玄德点点头,“幸好你没回去过,要不正好撞上了再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多险呐。”他长舒了一口气,表情似乎有些后怕。 孔明心想如果我在家家里也不至于会没关好门招了贼。不过这一段时间他生活的变故太大了,以至于家里招了贼这样的大事,诸葛孔明除了感叹流年不利以外也没了别的感想。他收起刚刚装模作样支在膝盖上的电脑站起来,“我先回家看看丢了什么,然后去警局做个笔录吧。”他似乎隐隐有些焦躁,左手无意识地搓捻着,玄德皱眉看着他不安的小动作,“不过就算是报案了,毕竟只是盗窃,大概……找不回来了吧……”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似乎只是独自呢喃,刘玄德颇废了些力气才听清。 “你担心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吗?”他不放心地看着诸葛孔明,“都是身外之物,丢了都能买回来,别放在心上,至于钱就更不用担心了。让子龙送你吧,正好他开了车。” 诸葛孔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收拾着东西,“你和公嗣别吵架。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别动不动板着个脸惹得公嗣也跟着受气。那孩子见你被推进手术室了,慌得和什么似的,他是真的关心你。” “我何尝不知道。”刘玄德叹了口气,转身看着窗外。秋日已经将近了,金色的阳光穿过依旧浓密的绿叶落在他的被单上,风吹树摇,满床的光斑上下跳跃,跳得他心乱如麻。 “只是他性子太软弱,遇到点事就没了主意,难当大任。若是有更合适的人选继承公司,我当然也不想对他那么严厉。你说他怎么就不像你呢?” 他感受到一道目光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像一个绵长而悲伤的拥抱。孔明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刘玄德甚至几次听见他浅浅地抽气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下去的声音。那目光如此绵长,从四面八方涌抱着他,牵引着他,但刘玄德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僵直着身体等待着。 “说了这会话,你也乏了。照顾好自己,顺便想想……立遗嘱的事。”诸葛孔明最后说,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地不带一丝杂乱的感情,“过两天我有空再来看你。” 刘玄德没有明说,但这么多年了,诸葛孔明自然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季汉的好多员工私下里议论,刘公嗣和刘玄德虽然都是笑脸迎人,但儿子无论气质性格还是为人处事都和老子大相径庭,因此甚至有人开玩笑,说不定是当年赵子龙从跑了七次才找到的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孔明不太愿意听这些话,即便是没有恶意的玩笑。 正如诸葛孔明所预言的那样,刘公嗣就是上了高中以后才逐渐和刘玄德逐渐接触上的。显然青少年时期与他生父的分离给这个男孩的性格中埋下了永恒的不安全感。他的母亲再和和现任丈夫有了第二个儿子后,没少靠刘玄德私下的接济,因此孔明略微疏通了些关系,刘玄德的前妻便几乎是爽快地同意了抚养权的让渡。 那段时间季汉在筹备收购大汉成都分公司,正是最忙的时候,刘玄德整天在成都和荆州两地飞来飞去,不是开会就是谈判,诸葛孔明负责看家,打理荆州分部,反而比他清闲不少,因此与公嗣呆的时间更多些。公嗣上的是寄宿制学校,一周回家一天,如果刘玄德不在家的话诸葛孔明就帮他看看考卷,讲讲数学题什么的。他也懒得做饭,就带刘公嗣出去改善生活,半年就吃遍了荆州城。如果不巧正好他爸周末也在家,刘公嗣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往往连这一周一天也不能呆在家里而要被他爸赶回学校去。 刘玄德在某些方面有非常保守的礼仪要求,他不准公嗣直呼诸葛孔明的名字,而让公嗣管他叫“继父”。三十几岁的诸葛孔明凭空多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颇不适应,而且叫“继父”总觉得怪怪的,让他想起某些黑暗的童话故事,但又不忍心拒绝一个小伙子亮晶晶的期盼眼神。 那时候公嗣总疑心刘玄德不怎么喜欢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父亲唯独对自己总是横眉冷目,孔明便安慰他刘玄德对他有极高的期望,甚至连起名都给他叫“公嗣”,证明他将来就指望着刘公嗣能带给季汉他所期盼的未来。 然而或许是应了“名字压人”的说法,尽管有诸葛孔明给他时不时开小灶,刘公嗣学生时代的表现始终不太出色,高考前孔明甚至不得不放下了一部分公司的工作专职辅导他的功课,总算勉勉强强学了个商科。大学社团和学生会的活动是参加了不少,但学问始终不太长进,他怕刘玄德追究起来,寒暑假也多半躲到外地做些志愿者工作之类的。 过了几年曹孟德刘玄德子侄辈的孩子纷纷成长起来,开始学习接手父亲的事业,于是两个人之间有了新的竞争。 曹家的小儿子曹子建对公司业务不怎么感兴趣,却醉心文学,高中时便拿了有文学界“桂冠”之称的铜雀台奖金奖,深得文联主席孔文举欣赏,成为了文联最年轻的成员之一。曹孟德在他身上没少花钱,小小年纪就给他配了限量跑车海景别墅等等同龄人难以想象的豪华装备,为此没少引起曹荀间的矛盾。不过曹子建也是风流不拘小节的性格,与他父亲很投缘,又圆了曹孟德年轻时因为过早投入公司事业而放弃的文学梦,因此深得曹孟德宠爱。 大儿子曹子桓虽也极有文艺天赋,不过大概是有意不想与弟弟竞争,只在高中时发表了几篇诗便就此封笔,很早就进入大汉实习。作为长子性格稳重,颇能为父亲分忧,二十几岁便已然能独当一面,即使是在对曹孟德敢怒不敢言的大汉内部也备受推崇。 那几年刘玄德虽然在与曹孟德的商业竞争中取得了胜利,收购汉中的谈判节节取胜步步推进,回家时却总是有些闷闷不乐。虽然他几乎不在孔明面前提公嗣的事,但不光是孔明,季汉的大部分老员工都多多少少知道“儿子”一直是董事长的一块心病。 曹孟德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同意让出汉中的那天,公司里开了个小型酒会以示庆祝。孔明年轻时也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不过他们在荆州还没站稳脚跟那几年他没少在酒桌上迎来送往打点关系,伤了胃黏膜,刘玄德以后就不准他饮酒了。虽然如此,照例有不少年轻人要敬季汉首席执行官的,刘玄德一律帮他挡了下来。虽然都是低度的香槟,几轮下来刘玄德竟也晕晕乎乎的了,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孔明怕他又说什么有的没的,赶紧招呼子龙跟他一块把喝醉了的刘玄德弄回家去,留季汉那些年轻人自己玩去了。 这么多年来刘玄德一喝醉酒就长吁短叹忧国忧民,就恨自己生在和平年代不能手提三尺剑上阵杀敌。孔明估计他是有个没实现的侠客梦,就跟曹孟德年轻的时候有个没实现的文青梦一样。不过这次刘玄德不给他讲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不拿两根筷子当双股剑比划了,只是坐着看孔明来回忙活给他泡酽茶醒酒拧热毛巾擦脸,一句话也不说乖乖配合着他,十多年没那么省心过,倒是让孔明有点心疼。 他已经过了能够依靠染黑发刮胡子来强装年轻的年纪了,灯影下开始变灰的发像落了一层不化的雪似的。不过刘玄德倒也并完全没向时间妥协,他的脊背依旧笔直,多年来没有停止锻炼带来身姿挺拔,他年轻时眼中火焰般灼目温暖的志向忍过岁月淘洗沉淀,已蜕变为火烧云般为整个世界染上自己颜色的温柔决心。 时至今日,诸葛孔明见他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仍忍不住心里一动,暗想等自己到了他这般年纪,是否也能老的这么好看。 刘玄德见他忙完了,冲他招招手。孔明坐到他身边去。 “孔明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刘玄德握着他一只的手,手指轻轻描绘着他掌心的纹路。 诸葛孔明点点头。 “我放心不下阿斗和曹子桓那样的年轻人竞争啊,季汉怕是会垮在他手上。”刘玄德叹了口气,把他的手包在掌心,这是多年的习惯了,“不过我的孔明强于曹子桓千倍百倍。季汉、还有我仍未完成的理想,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诸葛孔明因为他的弦外之音一愣,勉强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可不接你这一摊。到老了还剥削我。”他见刘玄德醉眼朦胧,只以为他说的是醉话,便稳下心神。 “曹子桓能力是挺强,帮他爸打理公司也有模有样,不过病歪歪的。曹孟德点他作市场部总监这一年大病小病不断,三天两头就要挂个吊瓶,倒是给他们公司身体力行创了不少效益,几乎就都没给部门经理正经开过会。”孔明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腾出一只手来帮他整理好乱了的头发,“才三十来岁就这样了,将来恐怕撑不起来整个公司。” “孙原宗更愁人,都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两次了,听我哥说他上次还因为当街闹事进派出所了,还是孙仲谋亲自去才保出来。这才上高中,以后可怎么办。孙仲谋只要有点脑子就该让他儿子离孙吴远点,要不孙吴早晚败在他手上。”刘玄德不说话,只揽他入怀,让诸葛孔明靠在自己肩膀上,听他清洌沉静如流水般的声音继续着,“公嗣是个好孩子,主要是性格好,这是最难得的。你看曹子桓整天郁郁寡欢的,曹孟德见了就心烦,孙原宗就更不用说了,孙仲谋十八岁掌公司也是少年英雄,脸都让他丢尽了。公嗣又不笨,只是比曹子桓起步晚,他最近在公司实习就表现挺好的,多历练历练就好了。再说了,虎父无犬子,你对他没信心不就是对自己没信心吗?”他看不清刘玄德的脸,只感觉对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公嗣将来必定强过他们。” “说的也是,他总会长大的。”刘玄德眼底温柔的光影缓缓划过,清明而没有一丝醉意,“看来看去,还是咱们的孩子最好。” 咱们的孩子。孔明听了这话一愣,忙低下头敛住一双波光荡漾的慌乱眸子,却藏不住忽然红透了的耳尖,“那是。再过几年,等你想退休了公嗣就能接你的班了,我就回南阳继续当老师。” “你都跟了我了,还回什么南阳。”刘玄德声音里含着笑,“我就打算在成都哪个景点租个商铺,卖点手工编织品得了。” “商机找的倒是不错。不过你去编草帽了,我干点什么?” “你可以给我算账嘛。” “又说醉话了。这次不当拿雌雄双股剑的大侠了,倒比那还不靠谱。要是公司里那些年轻人知道他们的董事长喝醉了这样子,你这脸可往哪搁。”孔明笑着推开他,“好了,不早了。快把阿斯匹林吃了,要不明早起来头疼。” 那时候诸葛孔明并不知道,他们俩说的都是醉话。 “现金一万元两千六百,手表一只,手机两部,戒指一枚。”警员对着笔录念了一遍,似乎有些不能相信在医药界公司市值排名前三的季汉集团董事长刘玄德的居所遭窃,这么大的案子竟然只丢了这么点东西,“只有这些吗?” “小偷只拿了些眼面上的东西,本来值钱东西也不多。”诸葛孔明淡淡地说,“别的东西都无所谓,只有那枚戒指……”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伸开又握紧,“对我——对董事长来说非常重要。”他猛然抬起头,脸上与一贯的沉稳冷静不符的焦躁和懊悔吓了警员一跳,“拜托您,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能接受,我只想找到那枚戒指。” 警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您这话太夸张了,一枚戒指而已。”他说着又拔下笔盖,“是什么材质的?大概价值多少?钻石大概几克拉?还是别的种类的宝石?您提供的信息越详细越有利于我们的寻找。” “材质……”诸葛孔明思索着,极力在脑海中描绘那枚陪伴自己十七年的戒指,“应该是铂金的,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一个圆环。”说到这里,他忽而低低地笑了,“十几年前买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 警员似乎有点遗憾似的在笔录上补了几笔,或许他原本打算听到能当手电筒的二十克拉钻石戒指或者是鸽子蛋大的石榴石,“这样就差不多了——”警员抬起头,掩饰着自己眼里的八卦,“本来以为能见到刘董刘玄德呢,不过能见到令季汉起死回生的诸葛孔明先生也很难得啊。” “您很关心董事长啊。”诸葛孔明似乎恢复了媒体面前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过为了避免给董事长以及您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请您保密。” “这是自然,您不用担心。”警员对他笑笑,“刘董的案子我们也会尽全力去办的。毕竟我买了季汉的股票。” 诸葛孔明私下里瞒着刘玄德找过负责刘玄德心血管科医生几次,大多都得到差不多的回复:短期内按医嘱吃药没什么大风险,但要回复到以前那种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中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刘玄德先生的心血管在支架手术前局部堵塞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了,也就是说随时可能猝死。”负责的华大夫是国内心脑血管方面首屈一指的专家,当年曹孟德的开颅手术就特意请了他去许昌参加多方会诊,“刘董的病况在他这个年龄应该说并不罕见,一方面是生活习惯不健康,另一方面就是长期压力过大,情绪又一直没有得到很有效的疏导。血管堵塞这么严重的情况做支架其实已经比较冒险了,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必须注意术后生活习惯的调整,首先饮食要清淡,严格控制胆固醇的摄入量,作息要健康,尤其要忌烟酒。另外就是情绪一定要平稳,睡眠充足,正常作息,也最好不要再从事高压力的工作了。” 诸葛孔明听了这话默然站了半晌,听华元化说刘玄德多年情绪压抑于心,又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望向他时对方隐忍而温厚的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饶是他诸葛孔明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他心里积了多少苦,他到底是没看透过。“也就是说他最好退休。这可难了,不过我会想办法劝劝他的。” “最好这样。当然我们作为医生能给的也只是一个建议,具体的还看病人自己的想法了,毕竟身体都是自己的。” 孔明点点头,随即感激地微微向华元化倾身鞠躬,“这次华医生费心了,把董事长从鬼门关带回来,我们季汉集团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 华元化摆摆手,“诸葛先生客气了。刘董也不容易,我们做医生的其实心里都是感谢他的。如果没有他,天底下不知道要多多少无辜病死的病人。”已经白发苍苍的医生叹了口气,“在季汉发展起来之前我却不知见了多少本可以康复的病人,白白因为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缺乏有效药给拖死了。都说医者父母心,我们见了这样的事,谁心里不难受呢。” 诸葛孔明怔了片刻,随后慢慢笑起来。“我跟随董事长这么多年,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印象尤其深刻,’如果为了幸福快乐地活着就必须痛苦地活着,这道理我想不通’。”他垂下眼,岁月的光在他眼中聚拢,孔明笑的粲然,眼眶却有些发热,“听了您说的这句话,他应当也会感到欣慰,不再那么纠结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一连思忖了几天,被媒体誉为“公关天才”,有一条能颠倒乾坤的银舌头的诸葛孔明也终是没想出来如何开口劝刘玄德退休。这么多年来大家心里都清楚,季汉就是刘玄德的命,多难的时候都有,季汉刚起步就赶上了国内大规模金融危机,后来又因为冤家路窄的曹孟德恶意收购几度在破产清算边缘挣扎,刘玄德为了季汉拉投资从北跑到南从东跑到西,什么苦没吃过。这次夷陵的事更是摆明了,刘玄德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了也不能让季汉受损失。 而除了董事长的情感问题需要照顾以外,困扰诸葛孔明的还有更现实的因素——刘玄德退休了,谁来接他的班?一个大规模的公司经营起来和一个国家是差不多的,领导决策层是最重要不过的了,但刘公嗣此前又很少在董事会露脸,恐怕很难得到其他董事的信任。前两年他们收购了益州和汉中分公司之后,公司吸纳了大量分公司的原有资本,这对季汉的发展固然是好事,但相当于无形中稀释了他们这些从荆州分公司迁过来的元老股东握有的决策权重。成都和重庆的本地新股东法孝直、李正方等人都在公司内身处要职,若是他们联合其他益州和汉中分公司的原有股东,一致针对刘公嗣的话,诸葛孔明也不敢保证谁在董事会能占更大优势。 但眼下也想不了这么多了,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刘玄德的身体问题。这样想着,诸葛孔明带着赵子龙,简宪和等从刘玄德创业起步就一直跟随他走南闯北的老部下,打算打打亲情牌一起劝刘玄德退休。 然而情况比诸葛孔明想象的容易,容易许多。 “没想到你们都来了,那我该换件更正式的衣服。”诸葛孔明带着几个人来探病的时候刘玄德精神已经好了不少,笑意盈盈地接待着他。他年轻的时候也有不少时髦的爱好,这么多年辛苦创业大部分都丢下了,只留着高雅的服装品味这一桩,六十多岁的人了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见人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你们快坐,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你们聊聊,这样也就不用一个个单独跟你们交代了。” 诸葛孔明看着刘玄德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心里还在盘算着一会怎么顺着刘玄德的性子说,没想到刘玄德却先开口了,“我也不绕圈子了。我的身体情况没对股东们公布,但你们都了解,”刘玄德的目光平稳地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最终停在孔明这里,“我不打算干下去了。” 其他几个人都一愣,不过很快也都附和着说董事长能想通就好,身体是自己的,如此云云,似乎很高兴刘玄德能自己想通,诸葛孔明却觉得不对,但当着他们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刘玄德虽与赵子龙等人说这话,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有意无意在独自沉思着的诸葛孔明身边游离着。其他几人眼看他们两个似是各怀心事,实则都是在揣测对方的心事,便知趣地借口不多打扰,只留刘玄德和诸葛孔明两个人在屋里。 “我还想带着他们来劝劝你。”诸葛孔明看着洁白的病房墙壁,就好像在对第三个人说话那样,“你能自己想通就好。公司也好,事业也好,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太在乎。” “我知道。”刘玄德点点头。 “但……”孔明仍然固执地盯着那面白墙,“关于你卸任以后的事——” “下个周我出院之后打算再召开一次董事会。”刘玄德少有地直接打断了他,“到时候我会宣布我退休的事,还有其他以后的安排,包括我的遗嘱,我会在董事会上宣读,大家共同为我公正。” “你的意思是……”他终于不再看那面墙,有些不可思议似的看着刘玄德,后者沉默着别开脸避开了那道并不锋利,却缠绕的他几因窒息而肺里疼痛灼烧目光。 “事关董事会的集体决议,毕竟是大事……而且你又是遗产受益人之一,这也是为了避嫌。”刘玄德努力控制着自己,眼下他必须在诸葛孔明面前强装平静,强装不在乎他眼里的受伤和怀疑,“等那时候你就都知道了。”他说得很快,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诸葛孔明似乎被刘玄德的话刺了一下,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你说的是。我本来还想找你商量一下——”他嘴唇翕动着,很久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双手,把它们伸开又握紧,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似乎终于从这没有回应的沉默中找到了些许安慰。 “既然你都决定好了,那就没别的事了。” 他站起身来,不过刘玄德更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诸葛孔明一个没防备险些被他拽了个趔趄。孔明倒是没因此而生气,只是单纯地感到困惑,坐在床边看着刘玄德。 “对不起。”他感觉喉咙里发苦,仍然紧紧的握着诸葛孔明的手腕,仿佛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你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我……” “我知道,有些话不必你亲口说。这么多年了,我若是什么事都得你说明白了才懂,就不配做这季汉首席执行官了。?”诸葛孔敏勉强笑着,皱着眉想从刘玄德那抽出手,他本就手腕细,刘玄德力气又使得很大,攥的孔明有点发疼。察觉到他不舒服的刘玄德烫着了一样急忙放开他,看着孔明手腕上发白的指印,他似乎是想帮他揉揉,手却最终慢慢放下了。“有什么好道歉的,”孔明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按着手腕对刘玄德对说,被他眼中的愧疚刺了一下,语调仍然是波澜不惊,“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这一层上。你别想太多,我不在乎这些。” 刘玄德一瞬不瞬地看着诸葛孔明的侧脸,看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垂下一层浅浅的阴影,看着他眉间无心而成却无法抚平的折痕,看着他不安交叠着的双手,最后突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诸葛孔明的鬓角里钻出的几根白发,好像这样就能把它们像冬日窗棂上结的白霜那样融化了似的。 “孔明,”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温和,诸葛孔明曾经从中体会到饱含的温柔、信任、安慰、理解、期许,甚至体会到活着这件事本身,“我的孔明到底在乎什么呢?” 诸葛孔明忽然感觉冷。 律师是在刘玄德清醒第二天来到病房的。他向来雷厉风行,说做就做,孔明前脚去派出所做笔录他后脚就联系了陈承祚。 大名鼎鼎的陈承祚比他想象中年轻的多,但办事十分稳妥,以严谨认真闻名于业界。 他向来敬佩这样的人物,便忍不住与他攀谈起来,却意外地得知他在这行经验十分丰富,负责了许多极富盛名的大人物的遗嘱起草公正,包括曹孟德和孙仲谋,甚至已经去世的袁本初袁公路兄弟和英年早逝孙伯符等人的遗嘱也都是由陈承祚的事务所负责的。 “你这么年轻,却听过了这么多人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有什么感想?”刘玄德半是敬畏半是好奇地问,毕竟涉及生死,纵使是生前如何显赫,人生之路已近终点之时,又有几人能了无牵挂。 “生死难料。”陈承祚只是淡淡地说,“早做准备为好,毕竟遗嘱其实是管不了身后事的。” 刘玄德听说了他惜字如金的名声,便也没有多谈,毕竟再问下去难免涉及陈承祚的客户隐私。他的精力还没完全恢复,也说不了太久的话,便快速口述了一遍早已烂熟于心的遗嘱。虽然已经在脑中构思了数遍,但当他真正开口的时候还是觉得紧张。悲伤从他的床脚海水一样漫上来,随着他一个一个字的吐出慢慢淹没了他的头顶。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没有灯光的路上,但又不是完全黑暗——他自己就在发光,但只是极其微弱的光。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渐渐地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遇到了关云长、张翼德,他们的光虽然也很暗,但总比自己一个人要亮多了。于是他们在黑暗中继续行走着,这条路好长好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在黑暗中碰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子龙、公祐、元直……但光始终不够亮,始终不足以照亮他们身在何处,该走向何方。但忽而从他眼前飞过了一只萤火虫,萤火虫的光亮比他自己的光亮还暗。他绕着刘玄德飞行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的掌心,一明一灭,似乎在通过闪光传达着什么。刘玄德把它装在口袋里,带着他走了许久。他仍然在原地兜圈子,或许他向着某个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又会回到刚刚走过的地方。 就在他困顿、疲惫,就在他绝望、怀疑的时候,萤火虫不知不觉地越来越亮,越变越大。刘玄德这才发现,那不是萤火虫,那是星星的碎片。星星飞出了自己的口袋,飞出了自己的掌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于是刘玄德恍然大悟了——那是他的孔明。 他是那么明亮,那么坚定地为他指明了方向,宛若北辰。刘玄德决定跟着他的方向,带领着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同伴,一起沿着孔明指示地方向前进着。他们的周围不再总是一片黑暗,道路不再坎坷,他开始看到隐约的景色,他看见了黑色之外的颜色,他看见了沙青、花青、黛青、烟青,宛若黎明般的颜色,于是刘玄德这才知道这世界可以有第二种颜色。后来在北辰的指引下,他又碰见了许多带着明亮耀眼光芒的人,亮如白昼。 他们的光芒固然不及孔明明亮,但孔明毕竟太远了。 “刘董?刘玄德先生?” 陈承祚的声音惊醒了他,刘玄德眨眨眼,陈承祚似乎有些忧虑的看着他,玄德示意自己没事,“抱歉,无意中想起一些过去的事。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陈承祚收起东西,点点头,“只要有两个及以上非遗嘱受益人在旁边做公证,您的遗嘱就生效了。” 刘玄德笑笑,“辛苦陈律师了。我身体不好,就不送您了,请您原谅。” 陈承祚对他微微致意便在刘玄德的目送中离开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又转了回来,皱眉看着刘玄德,“刘董,因为我处理过很多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作为您的律师我必须提醒您,您的遗嘱可能会引起很大争议,甚至不止在您的家庭和公司内部。” “我知道。”刘玄德似乎并不意外。 陈承祚反倒是惊讶了,“您的声誉一向非常好——您就不怕流言吗?”他垂下眼,“说来可笑,人身后能留下最久的,竟然是流言。” 刘玄德忽然笑出来了,似乎被逗乐了,“流言流言,随波逐流罢了,何必在意。清者自清,明者自明。” 陈承祚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睛中此刻少见地有了波澜,他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这我本不该问——” “没关系,您直说就好。” “您觉得诸葛孔明先生,究竟是您说的‘清者’,还是‘明者’呢?”陈承祚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一切。 “孔明。”这个他再熟稔不过的音节在舌尖划过时,温柔的笑容攀上刘玄德嘴角,“他名字里都带个‘明’字,自然是明者。” 陈承祚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重新抬起头,“多谢董事长直言相告。只是当下这世道,清者可远比明者好做。” “是啊。”刘玄德转过脸用力揉揉眼睛,仿佛眼里落进了什么灰尘般,“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