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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第74节

    殿外很快响起沉闷的杖击声,脊梁一寸寸碎裂的声音听得阶下奴仆口齿龃龉,颅骨发寒,宫墙千仞,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能否越过此山,或是沦为像这个贱奴一般惨烈的下场,命运如何只在上位者的生杀一念之间。

    坤宁宫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素衣粗服的肖顷从廊下快步走过,一侧僚属紧随其右,出声道:“宫里传来了消息,处置何晖的时候被季将军看见了,依属下看怕是来者不善,何晖也跑了。”

    “张兆林怎么样?”

    “不认,据说骨头已经断了好几根,牙都不剩几颗,还死咬着说自己没罪。”

    肖顷冷哼一声,讥讽道:“有骨气。”

    “大人,倘若让他们先找到何晖,只怕会反咬大人您私交内廷,到时候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呵。”

    肖顷嗤笑一声,中州之事,他已被太子和楚王逼入绝境,若非自己早就备了后路,今日关在诏狱里的就是他。

    “张兆林不是大孝子吗?把他老母的断指给他看,再嘴硬一天就剁一根手指,我看他认不认!”

    “可是他老母被人保护起来了,我们怎么把她抓过来。”

    “好办,找人在大街上传张兆林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你看他老娘会不会露出行踪。”

    闻言身旁的幕僚恍然大悟,点点头激动道:“大人英明,属下这便去办!”

    张母治病的医馆附近关于太常寺少卿即将被处斩的消息很快传开,尽管梁齐因找的护卫已经尽力看护,病中的张母仍旧因为担忧儿子,在深更半夜用茶壶砸晕了门外看守的护卫,只刚逃出医馆便被蹲守的人抓住。

    诏狱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尤其是司廷卫掌司梁齐盛近日还在亲自审讯张振,看管则更加严格,但设法在送饭的碗里藏一根断指还是极为容易的。

    司廷卫独立于司法之外,哪怕在证据未确凿的情况下也能对犯人施加刑罚,自古酷刑之下多冤案,入诏狱者又多为朝廷官员,气节湮灭,尊严尽弃都是常有的事,很少能见到像张振这样,满身疮毒,仍一字不改的人。

    几日刑讯下来,张振双腿已经无法站立,血rou磨尽,髌骨外翻,只能靠狱卒架着腋下才能行进。

    他手指断过骨,已经无法弯曲施力,自然也拿不住筷子,只能靠指头捻起饭菜,诏狱中给的饭菜大多米粮粗粝难以下咽,但这种境地下的人又有什么讲究,张振从来不嫌,然而今日的饭菜他却吃得直犯恶心。

    像是将死之人伤处干裂的腐rou,也像是久病之人呕下的一滩污血。

    张振强忍着恶心,为了活下去而坚持吃下了这碗令他作呕的饭菜,直到他触碰到了碗底那根坚硬的手指头。

    再熟悉不过的翠玉指环,以及他为了哄病中母亲开心而亲手给她涂上的蔻丹。

    “嗬嗬。”

    他张开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原本可以忍耐的剧痛忽然千倍万倍地加剧在他身上,创口处似乎开始流脓,张振紧紧盯着碗内的断指,倏地倾倒下来,开始不停地呕吐,刚刚吃下的饭菜刮擦过他的肠道口腔,他咳得肺都要被挤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果他还不认罪,明天后天,等在碗里的会是一根又一根他母亲的手指,直到再也没有可以砍下的地方。

    “为什么……”

    世世代代士人死守的信仰气节,壮丽如赴云霄之楼阁,却也脆弱得厉害,张振在此刻听到了高楼一层一层崩塌的声音。

    只要他能死咬着不认罪,梁齐因就能想法设法撬开背后之人的挡身利盾,他也能不辱使命,纵然日后难以回到官场,后世史书上关于他张兆林的只言片语,也绝不会是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但他现在只能涕泪满面,无能为力地说一声,“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断骨

    前一日医馆的大夫说过张母的病情有了好转, 梁齐因这几日为了国公夫人的丧礼忙前忙后,司廷卫又将博文馆查了个遍,好在他之前盘下此地用的是当年去青河时的假身份, 司廷卫查不到他头上。

    一整日连轴转,直到临近宫门落锁的时辰,季时傿才出现在博文馆门口。

    她浑身湿透,走过一个地方便是一滩水迹, 梁齐因听见动静,转身看到她后吓了一跳, 连忙解下外袍, 一边给她披上, 一边担忧道:“怎么进了一趟宫弄成这样,博文馆里有我的衣服, 你先将就着换上, 我差人去侯府……”

    季时傿打断他的话, 急道:“先别管这个,我跟你说,我今日进宫找何晖,正好看到坤宁宫的人把他推进护城河,我本想跳下去救人但没见着何晖。”

    “护城河内有暗道是通向宫外的,我去找过了,南面宫墙下有红枫叶流过, 岸边还有水迹,何晖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我没找到他。现在端王肯定知道消息了, 我怕他们会做什么, 就赶紧过来先告诉你一声。”

    梁齐因眸光下沉, 眼珠转了转,忽然一顿,大喊道:“陶叁!去医馆!”

    他握着季时傿的手腕,力道紧了紧,“我出去一趟,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季时傿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外袍,“我知道,你去吧。”

    梁齐因略微颔首,快步跨过门槛,然而未等他赶到,先一步离开的陶叁便已经折返,神色焦急,慌乱道:“公子,老夫人不见了,护卫也被打晕了,我过去的时候他还倒在地上没醒过来。”

    “遭了。”

    梁齐因喃喃一声,一扬缰绳转道往另一个方向,陶叁在身后大叫道:“公子你去哪儿啊?”

    “我去诏狱,你派人去寻张老夫人。”

    “行。”

    司廷卫的衙堂开着,梁齐因到的时候,一群人正要离开,他一时心急,扬声道:“兄长等等!”

    为首的梁齐盛拉过马绳,闻声眯了眯眼,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官服,衣摆处的紫金猎豹凶相毕露,腰侧刀柄闪着冷冽寒光。

    “你来做什么?”

    “兄长是要进宫吗?”

    “与你何干?”

    梁齐因仰起头,轻声道:“兄长难道不奇怪,张少卿撑了那么多日,为什么今日会突然认罪?”

    他本来不确定,但看到梁齐盛整装肃然,必然是要进宫面圣,那张振一定已经认罪了。

    梁齐盛目光微凝,摆了摆手示意随行的人先离开,他从马背上翻下,走上前,盯着梁齐因的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张少卿被带走之前曾经请求过我照顾他母亲,然而今日老夫人却不见了,再加上张少卿突然认罪,我猜测……”

    话还没说完梁齐盛便猛地擒住他的肩膀,梁齐因没有躲开,后背重重撞上诏狱门前的石柱子,痛得他眉心跳了跳。

    “你在诬陷司廷卫以张母作威胁逼迫张兆林认罪吗?”

    梁齐因肩膀震得发麻,晃了晃眼,“我没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背后之人既有办法在司廷卫内做手脚,他也能利用这一点对兄长你不利。”

    “是吗?”梁齐盛用刀柄抵着他的脖子,冷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向着李家,张兆林能在诏狱待这么久是我有意饶他一命?”

    梁齐因闻言脸上血色骤褪,嘴唇抖了抖。

    “那你也太小瞧我了好六弟,李家是个什么东西?”梁齐盛抬起刀柄拍了拍他的脸,“司廷卫直属陛下,我只遵大靖律法,只敬天子,收起你那揣度人心的小心思,别用在我身上。”

    说完一把推开他,梁齐因靠着石柱,背脊生寒,被扯过的领子还皱着,耳边响起马蹄声,等他再抬头时,梁齐盛已经骑马走远了。

    他猜错了,先前他和季时傿一直认为成元帝对刺杀一事一无所知,甚至认为大渝使团有不臣之心,可如今细想起来,他难道真的只相信表面上所看见的事物吗?

    只怕刘方周出事开始,他就已经想清楚了个中缘由,顺手推舟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了下去。

    梁齐因直起身,他做得最错的地方,是以为梁齐盛会向着李家,哪怕他确实冷面无情,也不会真的和李家作对。可司廷卫是成元帝亲设,三司之外另作牢狱,诚如季时傿所说,司廷卫是国之公器,这样一个地方,成元帝绝不会交由别有二心之臣所掌控。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他纵容两党争斗,纵容李玮父子被逼入绝境,从那首诗第一次传出来开始,成元帝就不想再让李家存活下去了。

    或许更早,外戚被捧得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圣心如何,天子近臣自然清楚,司廷卫严防严控如一块不漏风的铁板,肖顷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真的让人进去威胁到张振,是梁齐盛在放水。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国之公器,最重律法,最不该徇私舞弊的司廷卫,会变成上位者玩弄风云的工具。

    梁齐因感到恶寒,张振必死无疑,他已经被陛下弃了。

    ————

    中秋过后没多久,关于成元帝在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婚宴上受刺一事就有了眉目。

    李贵妃的胞弟,也就是年初因开设地下赌坊与妓院被撤职查办的李寅元,由于仕途不顺,恼恨天子而写下了大逆不道的文章。

    因为他犯下的错,导致太子贵妃被禁足,内阁大学士李玮也受到影响,抑郁寡欢。他最尊师重道的学生张振,对天子心生怨怼,与李寅元合谋,设计在婚宴上刺杀成元帝以扶植太子上位,才有所谓的“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

    成元帝大怒,李家被抄,李寅元父子双双下狱,李玮甚至没有挺过诏狱的刑罚便死在了牢里。

    而李寅元和张振,未等到霜降,成元帝便下令将二人处斩,李贵妃先是丧父,而后胞弟也即将人头落地,她脱簪请罪,在养心殿外不眠不休地跪着,都没有使成元帝要处死李家的心动摇一分。

    太子赵嘉铎则因为前段时日为压下六科与都察院等人的折子动了不该动的手脚,被严令禁足东宫,事到如今,他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秋风萧瑟,如戟如刃,不是对皮rou的折磨,而是对骨头与心性的压迫。

    犯上作乱,弑君谋权这样的大罪,足以将一个人在史书上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来,处斩当日,梁齐因和季时傿去了午门观刑。

    诏狱刑罚到底有多残酷他们只在传言中听说过,但陡然见到张振被从囚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怵了一下。

    梁齐因特地戴了叆叇,为了看清刑台上的情形,那已经算不上是人了,骨头打碎了混在血rou里,剥都剥不出来,他臂膀轻颤,捏紧身侧季时傿的手,低声道:“我还是天真。”

    季时傿一愣,“什么?”

    “那日我去诏狱里看张兄,我竟求他死扛着不要认,我从不知,诏狱里的酷刑会将人打成这个样子。”

    季时傿神色平静,闻言长久沉默,半晌才道:“诏狱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凌驾法度之上所得出来的讯问结果,真的具有审理的意义吗?”

    梁齐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刑台上的两人截然不同。李寅元浑身哆嗦,因被束缚着手脚而无法挣扎,舌头也被割了,他面色狰狞,被痛楚折磨得跪都跪不稳。

    而另一侧的张振,虽形销魂折,但脊骨还挺直着,他垂目不语,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最后一道刑罚。

    终于到了处斩的时辰。梁齐因强迫自己不要眨眼,他抬起头,仰视刑台上跪立的张振,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了这道目光,竟抬起头来,朝二人的方向看去。

    梁齐因身形一震,一旁察觉到的季时傿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没事,我在呢。”

    掌刑的官员一声令下,刽子手闷头往刀上吐了一口烈酒,就在扬刀的一瞬间,一直沉默的张振张嘴做了一个口型,下一刻,鲜血迸溅,rou/体与骨头被砍断的声音如同铁锥一样打进了台下观刑之人的耳朵里。

    梁齐因在这一刻读出了张振的绝命之言,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待刑台上污血流尽之后,二人才转过身。

    季时傿为了缓解气氛,刻意开口道:“何晖还是没有找到吗?”

    梁齐因咽了咽胃里泛上来的苦水,摇了摇头,“找到了,但我没让人露面。”

    季时傿挑眉道:“你想等他主动来找我们?”

    “嗯。肖顷他们也在找何晖,死路和活路摆在眼前,他只要不蠢,届时自己会寻过来。”

    季时傿点点头,“也是。对了,陛下为了安抚大渝使团,赏了他们好多东西,公主、不……如今该称王妃,已经搬进王府居住了。”

    说着说着笑了一下,“还有,我今日上朝的时候,申行甫又在带头吵架。”

    梁齐因侧目道:“吵什么?”

    “请求陛下废立太子,李家出了这样的事,太子生母前几日被降为贵人,我看申行甫所奏之事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