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月龙女传（壹）
无影无月之夜，火起大祚村。 灰发少女抱着桃木剑，连滚带爬地从屋头跑出来，嘴里念念叨叨：“这死老头，给的符箓忒不靠谱！害死我了！” 街上烟雾渐浓，她掐指一算，暗道不好，连忙向火起地赶去。 一路空无一人，连条狗都没有，少女倒也习惯了，心知这是进了鬼物的蜃镜，若不寻法子破除，怕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 火起自村长住处，离她歇脚的屋子不远。灰发少女脚程比常人快许多，一路缩地成寸，几息便站在着火的房屋面前。 只见原本干净整洁的房子鬼气森森，即使燃着火焰也不曾有半点温度。而这火焰竟也好似有自我意识，半点烧不着旁屋，只在自个这一亩三分地地兀自安静燃烧着。 浓烟渐渐弥漫向整个村子。 “哪里来的鬼物在此作妖！”灰发少女持剑冷笑，素手轻点手中桃木剑，只见剑身冷芒闪过，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剑竟是化成一柄唐刀，刀锋锐利。 跟鬼物硬碰硬，她可从没带怕的！ 少女将刀横于身前，正欲捏决强破蜃镜，却闻屋里一熟悉的声音嚎哭求救： “星姑娘！是星姑娘吗？！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这声音甚是熟悉。灰发少女，即星，蹙眉思索片刻，试探询问：“可是熊里正？” “正是，正是！”里头的哭嚎声更大了：“我、我半夜醒来便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啊！星姑娘，星道长，求你救救我！” 似是感受到熊里正想要出去的心情，原本静静燃烧的房屋横梁一歪，便噼啪着坍塌，村人居所本就不大，屋子坍塌一半，里头的景象便清晰了起来。 一个中年男子从破口小心爬出，嘴里哎吆叫唤，摸索着想要出来，却仿佛触碰到透明的墙壁一般，头卡在一边，进退不得。见星正看着他，连忙拍着透明墙壁求救：“星姑娘，求你快救救我！” 此子不是旁人，正是请她来大祚村驱鬼的熊姓村长。 会有目的性地坑害活人，而不是直接杀死，看来大祚村的鬼物已是有了灵智的厉鬼。 可这灵智来的蹊跷，一个小小村落，怎会养出厉鬼？ 星心里拔凉。 她于符箓演算一道向来不精，只一身武艺自忖打遍天下妖物无敌手，从师门出来历练后就没在怕的，没成想第一个自行处理的鬼物就如此棘手。 倒不是打不过，只这鬼物困着熊里正，明显是想拿他作人质，逼星退走。 星一边思考着自家不靠谱老头给的符箓有没有能起作用的，一边沉着声道：“熊里正且莫急，我自有办法。” 有个鬼办法哦！星无声呐喊。 这兀自燃烧的屋子明显是蜃镜的起源点，那鬼物不知正躲在蜃镜外头哪个地方看她们笑话呢。 若只有星一人，一刀把起源点砍了便罢，可那鬼物以熊里正为起点编织蜃镜，她若以力破巧，今日怕是会有无辜百姓交代在这！ 星银牙暗咬，执刀往前，通过屋舍大门，一脚踏入明显是鬼物给她编造的陷阱。 既从外部无法破除，那便只能以身试险了。 甫一踏入门内，眼前的景象突兀一变，鬼气森森的屋子化成一片桃花园林，落英缤纷，微风拂拂，除了空无一活物外，倒是个踏春赏景的好去处。 星抬脚踩上柔软的草地，自顾进入桃林。 桃林面积相当大，其中不论是花草还是树木都真实的可怕。星在肩上捻起一瓣花瓣，指尖微微用力，粉色的汁水便染上她的指甲。 除了树就是花，旁的什么都没有。而且太过干净，无一丝鬼气，令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鬼物编织的蜃镜。 即使是千年厉鬼，也不可能造出如此完美无尘的蜃镜来罢。 她吐出一口浊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垂眸细听周遭声响。果然，除了柔柔微风外，安静的桃林里，还有细微的汩汩水声传来。 星脚步一转，向声响来源走去。 水声来源甚远，便是以她的脚程也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目的地。前方水气弥漫，仅是靠近便能感觉到潮气扑面而来，伴有浓郁的莲花幽香。 星扒开挡眼的树枝，朝前看去，不由呼吸一滞。 眼前是一片巨型荷池，大片大片的莲花争奇斗艳，不要命似的铺满整座池子，莲花香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然而令星震惊的不是这巨大的荷池，而是池中间，横卧于巨莲上酣睡的青年。 青年眉目如画，青丝如瀑；一对翡玉长角置于前额，最为打眼的是那美丽的长尾，青碧如空，蜿蜒坏绕巨莲，在阳光下华光闪烁。 即使是最没有见识的农夫，也该知道，荷池中间沉眠着的，是一条龙。 见到龙的刹那，星心中了然。 怪道那大祚村的鬼物要将她引入陷阱，原来大祚村竟沉睡着一条活生生的龙。 此地蜃镜显然是由龙所造，那鬼物只是以自己织造的蜃镜作筏，引她一脚踩入龙的蜃镜，将她困于此处。 若星无法解决了这条龙，那她将永远无法出去。 且不说她能不能打过一条龙，就说龙乃祥瑞之兽，她若是轻易打杀了，可是有损功德的。 况且…… 星往前踏步，行至池前，俯身掬起一捧池水，置于光线下细瞧。只见原本应是透明的清水，竟泛着微微的粉。 混着莲香中若有若无的腥气，星暗忖——这怕是一条受伤颇重的龙，龙血都染红了整座荷池。 难怪大祚那小小村落会生出有灵智的厉鬼，怕是龙血血气透出蜃镜，被鬼物捕捉了用于修炼罢。 既能被鬼物察觉到，那龙受伤的地方一定离大祚村很近。或许便在后山，总之不会太远，若是能尽快出去，熊里正还有救。 星起身，踏着满池荷花轻巧跳上池中巨莲，蹲身观察沉眠的青龙。 离得近了，才发现青龙面如金纸，胸前插着一把短剑，如画姝色也盖不住眉间的死气，若再不施救，怕是很快就要成龙尸了。 星伸手试着握住短剑剑柄，见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心中稍定。 看来老头子说的没错，能重伤妖兽，封住他们生机的武器，大多主材料为玄铁和仙脂，这玩意对人类没有作用。 她手上使力，将短剑拔了出来，扔到一边。 几乎在她拔剑的瞬间，青龙眉眼的死气便消失不见，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轻咳出两口血；只眼睛还紧闭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以龙的实力，放着不管他也能慢慢转好。但星可等不起，她还急着回去救人呢。 星抿唇，嘟囔着：“便宜你了。” 她咬开自己指尖，逼出几滴精血，落于青龙苍白的唇上，手指往唇缝戳，将精血渡进他嘴里。 年纪轻轻便实力强大不是没有原因的，星是罕见的纯阳之体，身体特殊，修行较旁人一日千里。除此之外，她的血rou体液对妖兽来说也是大补之物。 大补精血入体，青龙呼吸渐缓，眼睫扇动，有醒来趋势。 星于是轻轻推了推他：“醒醒。” 少女的声音柔和动听，落于青龙尖耳上，将他不断下沉的意识拉起。 青龙轻吟一声，缓缓睁开碧眸，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女耀眼的金眸，可爱圆脸微鼓着，神色焦急又担忧。 ‘噗通、噗通……’ 他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来自少女的精血与他的血液交融，霸道地盈满全身；少女的气息将他牢牢锁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喂，你还好吗？”见他醒了不说话，只愣愣盯着自己，星有点不满，抬手在他眼前晃晃。 她的手被抓住了。 青龙握着她的手腕，沙哑好听的声音响起： “丹恒。”他说：“我叫丹恒。” 星怔住，哦了一声，还是回道：“我叫星。” “星……”丹恒垂眸，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多谢星小姐施救。” “嗳，不打紧。”星摆摆手，扶着他坐起身：“你能动不？能把我送出去不？我还有急事呢。” “嗯。”丹恒颔首，扶着星勉力站起，并指轻叱：“破！” 巨大荷池消失不见，他们出现在一处深山里。有火光和哭号声传来，看来大祚村便在山下了。 龙的恢复力果真不错，不过几息之间，丹恒脸色便红润起来，胸前刀口也消失不见，只余外袍上的破洞。 就是…… 星视线一扫而过，暗道：这龙衣服本就前露后镂空的，破个口子反而一点都不显突兀。 确认周遭没什么问题后，星掐指算了个方向，执刀便要往大祚村赶。 丹恒拽住了她的衣角：“星小姐且慢。” 星转头疑惑望他。 “我于沉眠时，对周遭情况也略有感知。”丹恒道：“星小姐可是要去山下村落寻那鬼物吗？若如此，便让我带你一程。” 星金眸一亮，谢道：“有劳！” 话音刚落，莲花幽香贴身，星腰身一紧，丹恒龙尾卷着她搂进怀里，轻声道：“失礼了。” 青龙的速度明显比星靠腿跑的快多了——人家能飞。 耳边烈风呼啸，丹恒携着星几息之间便行至村口。 眼前村落火光大作，明明是深夜，却人声鼎沸，不断有哭号和着急灭火的声音传来。 丹恒蹙眉，伸手掐了个决，倏忽便有乌云聚拢，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将大火扑灭。 如此轻易便能号令风雨，想来丹恒在龙族内也不属于无名之辈。 星深深地看他一眼，踏着一地狼藉向村长家赶去。 雨还在下，湿了少女一身，然而她却无暇顾及，一路步履匆匆，行至记忆中的蜃镜入口才停下来，抬首望向眼前的断壁残垣。 熊里正与他的家人都不在此处，一路走来也未觉鬼物杀人的腥气，看来火烧大祚村的另有其人。 既已知道蜃镜入口，从外部破除便容易许多。星素手轻点唐刀，只见刀身一阵光华，化为燃着阳火的桃木剑。 一旁聚集巴望着他俩的左邻右舍见她施法，顿时作鸟兽散，倒省了星再去驱逐的力气。 人间妖魔横行，人族式微，人命如草芥；若非太衍人族还有人皇在苦苦支撑，怕是早就被其他妖族吞吃殆尽。仙人斗法，凡人遭殃，此界百姓早已学会审时度势。 星掏出一张符箓，往门上一拍，蜃镜现，烟雾漫。手中桃木剑往前一刺，透明的墙壁荡出道道涟漪，鬼物蜃镜被从外部破开，现出里宅原型。 那是完好无损的熊里正家宅，只是里头鬼泣森森，似无活人。 桃木剑化为唐刀，星手腕一翻，负刀捏决，凛然踏入门院。 丹恒跟在她身后，眉目淡然。 奇怪的是，此处虽鬼气森然，却并无鬼怪现形；里头有人影攒动，听见动静，熊里正携家人打开屋门，呼喊道：“道长！星道长！你可算来了！” 他的两个女儿从他身后哒哒跑出来，拽着星的衣角哭泣：“jiejie，我害怕……” 见熊里正无事，星松快些许，正要开口询问情况，腰身一紧，莲香贴近，丹恒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心。” 青龙揽着她急退，抬手轻点前方，水波拂过，眼前熊里正一家五口转瞬消失，原地仅剩一黢黑鬼物蠕动。 那鬼物身长七尺，身开数百眼珠，齐齐怨毒瞪视二人，森森鬼气弥漫。 星抿唇，唐刀横于胸前，道了一声谢。 鬼物既已现形，那思索再多也无益，灭杀了便是。星心绪稍定，起势极快，几息间便靠近鬼物，横刀将它头颅斩下。 鬼物尖叫着：“爹……阿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触碰她。 少女身法灵巧，后退一步，抬手轻点唐刀，化为阳火木剑形态，侧身向鬼物挥出。 纯阳之体的阳火极其霸道，瞬息便走遍鬼物全身，将它燃烧殆尽。 鬼物尖叫着消散，蜃镜彻底破灭，鬼气消散，腥臭气味扑鼻而来。 星面色不改，转身推开熊里正屋门入内。果不其然，熊里正一家五口人横尸于此，已死去多时。 丹恒跟着入内。见星站在尸首前沉默不语，以为她是物伤其类，下意识想要抚平她紧锁的眉，轻声安慰道：“他们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应是突发祸事，没有遭受太大痛苦。” 星摇头，深深看了眼熊里正僵硬的尸首。 那是一个长相憨厚老实的男人，做村长也算鞠躬尽瘁，为请她驱鬼付出良多。 然而…… 她想起熊里正请她来做客时，抱着麒麟儿喜气洋洋告诉她自己为生独子连生七女的事迹；她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其他五个女儿；她想起鬼物消散前的只言片语。 少女长叹一声：“罢了。” 仙魔人共处一界，弱旅命如草籽，跟随师傅修行多年，她早该看惯了。 除鬼物肆虐外，放火烧村的另有其人。星当场起卦，卦象显示大祚村危机已除，想来这人已经离开许久。 鬼物既已消灭，星也没有留在大祚村的理由。她拒绝了村民的酬谢，拎着自己的包袱打算立时离开。 临行前，她看向亦步亦趋跟了她半天的丹恒：“刚才多谢丹恒公子搭救，一命还一命，我们也算两清了，便就此别过？” 丹恒怔愣，眨了眨碧眸，反问道：“可我们……不是结契了吗？” “哈？结契？”星大惊失色。 丹恒颔首，执起她的手拉起袖子。 只见星白皙的手腕上，一道红色花纹宛若手镯一般环绕三圈刻印在皮肤里，花纹繁丽，拿远了隐约可看出是个头衔尾的小龙。 他又拉开自己的衣襟示意星注视，只见青龙分明的锁骨下，一颗五芒星纹于心口，熠熠生辉。 “同行契……”星喃喃道。 这玩意的作用很简单，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仅此而已。 “不是——”少女神情无奈：“什么时候结的契？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你喂我心口精血的时候。”丹恒整理好自己的衣领：“血rou交融，即为契。” “……抱歉，”他说，语带愧意：“我当时意识混沌，以为你想与我结契，下意识便以荷池龙血作阵，同意了契约。” 星目瞪口呆：“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趁妖兽危急时强结契约，可我没这意思啊？” 丹恒碧眸水润，目露赧然：“抱歉……” 他没再细说自己为什么会同意结契，垂眸低声道：“若星小姐无此意，可随我回古海龙族，族老自有办法破契。” “喊我星便是。”少女摆手，掏出地图比划道：“既如此，那我便要改下历练路程了……还好老头子没有强行规定路线。” 她抬首，璀璨金眸直视丹恒，问道：“但我需先去皇都觐见太衍帝姬，随后才能随你去古海，丹恒公子可有其他要事？” 丹恒摇头：“随你同行便好……星喊我时，也不必带有敬称。” “那就先这样吧！”星拍拍手。她向来是个行动派，有问题尽力去解决便好，说完就拉着丹恒向村边官道奔去：“那快点走吧，现在过去或许还能搭个商队顺风车……啊嚏——” 晨光熹微，空气寒凉。星的衣服还湿着，被风一吹就打了个喷嚏。 仗着自己身体好，星摸了摸鼻子，没太在意。却不想肩头一沉，莲香扑鼻——丹恒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 青龙碧眸含忧：“星，注意身体。” “啊，嗯。”少女磕绊回了一句，拢了拢身上衣袍。